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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良民(短篇小说)


作者:黄梵 秀才,1298.9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78发表时间:2013-05-19 22:51:24


   那段经历,现在终于可以帮他说了,对他的子孙们来说,这个故事可能有些突如其来。在经历了艰难的世事风雨之后,他的立场已形同一座垃圾场。当年参加过那场内战的人,如今健在的恐怕寥寥无几。他大概是湖北黄冈人,说大概是因为对不再编家谱的中国人,他的籍贯早已失去了旧时的威严,成了像《小王子》一样一个可爱的童话,不再承担庇护后人,或给他们谈资、骄气的义务。
   1949年1月11日,他所在的国军军情五处开始撤退。那天处长整天客客气气,他把带不走的资料都一把火烧了。他注意到处长的双手有些发抖。也许他把留下不走的生活,想象成了一首田园诗。从他所在的楼房窗口,能远远瞥见老虎桥监狱的空地上吊着几具尸体。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历史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即使他怒气十足时,双手也没碰过刀子或枪械,他只知道或听说谁射出的枪弹打中过叛徒或敌方干部。他是军情五处负责给报纸发消息的文书员,不像其他特务要具有不可战胜的意志。业余他喜欢用文字干些企图名垂青史的事,记忆中的他还参加过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中文改编。演出时他利用军情五处的关系,低价租用过一家小戏院的舞台。处长与他有所不同,处长早年打死过敌方干部,知道敌方特务可能会在哪里收拾他。
   撤退的那天晚上,处长再次检查了五处的房间,面对遍地狼籍的燃烧灰烬,处长苦笑着对他说了心里话。
   “你真幸运,没挤上这条相互仇恨的贼船。现在,我真高兴把你作为文书员辞退,愿你生活幸福!”
   二
   处长不再期待偷袭敌特联络处之类的小胜局,他为必须斗争到底感到了沮丧。平时在桌上支着双肘的日子,最要紧的是保持神情镇定。他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但不表示他真的能安心。在设法监听敌特电波的时候,他老婆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他老婆情感丰富,跟一位美国佬好上了,他看得出老婆的情绪好得称奇。老婆并没有变得柔顺以示歉意,霎时间,处长的内心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把敌军到来前抓到更多敌特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一次,处长带着几名特务搜查了一家小剧院,当时演出刚进行到一半,他们摸到后台抓住了一名嫌疑犯。那名嫌疑犯头上戴着假头套,结果被他们识破了。在前台观众的热烈掌声中,他们悄然把嫌疑犯带离了剧院。处长给自己准备了咖啡,他想绷着脸皮审讯几个昼夜。嫌疑犯起先迈着怯生生的步子,到了五楼办公室,突然意识到窗户的插销没插,便猝然地向那扇窗户冲去,顷刻间,整个身子从五楼栽了下去。外面是电车叮当轧过的热闹马路,为了防止那人伺机逃跑,所有特务都将枪口对准了血泊中的跳楼者,像射击稻草人似的开了枪。
   第三天,处长让他在报上登出了编造的故事。如果没有记错,报上是说一位演员遭黑帮绑架后,跳楼自杀了。处长交代这件事的时候,鼻音很重,当处长念出死者的名字,他感到处长的鼻音里有一丝颤抖,好像对那个名字怀着与生俱来的敬畏。
   接连几天,处长买酒喝得酩酊大醉,明显让人感到他的不安。有时,天色晚了,处长还在办公室里露着鄙视人的神情,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的确,在军情五处工作的特务,没有什么行动能高枕无忧,都是在自己的罪行清单上添砖加瓦。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位死去的嫌疑犯原来是处长的中学同学。
   三
   他嘴里嘀咕着:“愿老天饶恕他。”同时屏气祈祷,处长的手下人别从台湾来找他。那时,城里隔三差五就响起鞭炮的噼啪声,又是某家公司的招牌披挂上了红绸带,一些人聚在公司门口为公私合营喝彩。话剧里已经藏不住影射和讽刺,他傻了眼,那些重现土改和公私合营的话剧,让他意识到,原来他熟悉的生活其实也隐藏着剥削。他原以为自己并无瑕疵,现在他靠房租的生活变得令人轻蔑。他发现居委会使用的语言令他心惊胆战,同时对无房者,居委会正投以慈母般的关怀。他的那座有些洋气的小花园,很快提上了居委会的议事日程。他们不大习惯它老那么空着,说空着没用实在浪费。居委会临时作出决议,让进城的无房者在花园里搭了几间油毛毡棚子。
   一到傍晚,他不得不从拥挤的花园溜出去,跑到秦淮河北岸的那些戏曲茶馆。
   他当然不敢抱怨说,这些蜗居在花园里的人,败坏了他以前坐在花园喝晚茶的兴致。
   一天,一位陌生的居委会成员爬上二楼来敲门,逆着楼道窗户的光线,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略带威严地说道:
   “我想和你谈件事。”
   她是新上任的居委会主任,一身摘了领章帽徽的新军装,说明她刚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她避开他的目光,四处打量屋里的红木家具和摆设。停在堂屋的吊钟刚敲过八下。
   “你不能靠房租生活得这么富,你要找到真正有价值的生活。”
   他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她是暗示别人对他家已经有气了。当进城的干部控制了整座城市,对富人的憎恨也随之弥散开来。奇怪的是,那会儿他心里居然想着另一些事,比如,再有几天工夫,他就翻译完莎翁的《麦克白》了。
   “你应该作出表率,把租金降到公房的租金水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回答:
   “感谢你的劝告,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夜半三更,他感觉自己在幽蓝的梦中漂浮,踮着脚尖趟过一片又一片浮云,等累得额头挂满汗珠,才发现是在演出《麦克白》的舞台上空。谢幕之后,剧院老板紧张地喘着粗气,把大把钞票塞到他手里。奇怪的是,他拿着钞票却显得十分淡漠,那么忧心忡忡。清晨醒来,他惶然地意识到这个梦的现实寓意。
   随着倒马桶的粪车嘎吱嘎吱驶近,一直亮着的路灯都熄了,巷子两边的门窗纷纷打开来。拉粪车的人大概因为古怪,女人们倒马桶时都有些惶悚不安。
   他扣好新定做的中山服的风纪扣,对着镜子注视了一会,也许他不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他在各家的堂屋飞溅着唾沫,满不在乎地说要减免房客的租金。房客们起先是惊讶,冲他咧嘴笑着,进而又打起了呵欠,说:
   “现在的公房也就租这个价。”
   回到家里,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同时感到一家人的生活正在向社会底层迅速滑去。减免房租后,家里已经雇不起保姆,妻子恸声大哭后,终于说出了最动情的话:“别担心,还有我呢,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她眼窝里闪烁着泪花,尽管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她的这个念头仍深深打动了他。
   四
   儿子陈小云出生时,妻子快要痛疯了。她忽地收住双腿,忽地又乱挥舞双手。
   当他用手按住她的双肩,她的脸上竟绽放出不正常的笑来。生孩子的过程既单调又充满血腥的惨烈。他趁时间还来得及,偷偷在走廊灌了小半瓶白兰地。当他以为她的肚子还在产房紧张地痉挛时,突然有护士大声喊他的名字,把一个粘着血迹的白包袱塞到他的怀里。包袱是崭新的,里面有个蠕动着的小生命。孩子神气地昂起下巴,用盲人似的眼神打量他。跟他一模一样,孩子长着短刃似的剑眉。也许是他的心情不佳,孩子倒成了他以后好几年的消遣物。可能怕挤压了孩子一身的嫩骨,他不知所措地端着包袱,直到妻子出现在病房。看孩子在包袱里咬唇瞪眼,妻子憔悴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幸福的神色。
   他去派处所给儿子登记名字时,看到花名册上密密麻麻打着叉,估计那些是已经离开此地或失踪的人。老公安在懒洋洋的气氛中用指甲弹去烟灰,随便问了几个问题。老公安可能忘了几年前他来这里登记过户口,换了谁也不知道的新名:陈浮云。和上次一样,在老公安注视他的几分钟里,他心里紧张得要命。他用陈浮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这个新名成了他杜撰的不招惹是非的另一个人,在这个新的世界应该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长得不像你,对吧?”
   “嗯,对……对,是像他妈。”
   老公安用劲在相片上压了个钢印,补充道:“像妈将来有福气啊。”
   为了给儿子过周岁,妻子当掉了一对银手镯,打算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想到吃过晚饭,妻子独自倚在沙发里偷偷抹眼泪。他硬着头皮,过去抚摸她的脸,她伤心得双肩瑟瑟发抖,哭诉着说,原来最老实的几户人家现在也不肯交房租了。“
   “这都是怎么啦?我去收租金,他们却把我当要钱的乞丐,都对我翻白眼。”后来,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个把钟头。为了让她好受点,他怂恿她吸一支香烟,并用转轮打火机给她点上。从此,她迷上了那种吞烟吐雾的感觉,每天忙碌中嘴里也始终叼着一支香烟。他知道那是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当他去吻她的脖子,已经能闻到她浑身的焦油味了。
   街上搬运工的吆喝声越来越引起他的深思。有时,他一跃而起,去捏自己胳膊上的肌肉,身体似乎充满去干体力活的冲动。是的,他不能老呆在屋里听一位妇人的呜咽。租金没法收了,他觉得应该到码头上去试试运气。他皱着眉头计上心来,通过原来的保姆,接触到了码头的下层人等。有个卸沙队正好缺能记帐又能干活的人。听说他要挣钱,妻子不由喜滋滋的,眼里却噙着泪水,不停地嘀咕,“伤心嘞,孩子爹,你真伤心嘞……”
   卸黄沙主要在涨水的夏季,江边比屋里还要闷热。很快他放弃了衣冠楚楚的着装,虽然身上还能闻到香皂的气味,他好歹还是露出了白皙的胸膛。有人对着他的白胸膛开玩笑,当他连肚子也晒得黝黑,大家似乎就忘了他曾有过白胸膛这回事。
   卸黄沙这种活格外累人,男女队友喝水休息时,就有人打唿哨,提醒大家找些低级趣味的乐子。那些闹剧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成了队里的绝活。比如,某位女队友稍不留神,男队友们就会突然把她团团围住,然后趁乱扒她的裤子。这种闹剧开了头便没完没了,紧接着,某位男队友也会遭到报复。女队友们扒下他的裤子,甚至幸灾乐祸地用黄沙搓他那玩意儿。其他人像欣赏演出似的,乐得哈哈大笑。
   面对亵渎道德的事,陈浮云从开始时的不快也渐渐觉得有趣了。他羡慕地瞅着他们乱来,但从不上前助兴,那副神态就好像说,你们是优秀的演员,我只是一位忠实的观众。也许是敬畏他有文化,其他队友从没在他身上打过类似的主意。
   五
   他感激处长真的把他当文书员,从没派手下人来打搅他的生活。除了财产金钱有所损失,他和家人还完好无损。虽然他不能高傲地迈着步子,至少还能小心翼翼地穿街走巷。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人民中的一员了。好家伙!有时看见公安扭送罪犯走过大街,他简直又给吓坏了,过了半晌还心跳脸红。
   有年春天,他又受到了惊吓。一架从台湾飞来的侦察机给他带来了烦恼。报纸上说,一架老来袭扰的台湾侦察机被大陆击落了。照片上是飞机残骸和几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事实上,他被这张照片弄得心神不定,甚至皮肤都感到了一丝灼热。他没想到处长的名字赫然列在死者名单上。有好几天,他哭丧着脸,甚至害怕被牵连到这个事件中。
   整整一个月,他很难恢复镇定,担着黄沙也不觉得累,心思总是飘到他惧怕的深渊里。队友们沉重的脚步声、呼吸声,充满色情的小闹剧,甚至都让他觉得是抓捕行动的开始。财产啦,金钱啦,小孩啦,这些成天挂在妻子嘴里的词,他回到家里也没心思理会了。妻子骤然觉得他的脸色不对,追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总是怪里怪气地回答:“别怕,我现在死了倒好,死在你前头是福,如果我走了……”妻子不会耐心等他把这种怪话说完,她用手堵着他的嘴巴,让他什么也别说了。
   六
   一天,老公安踩着地上沙沙作响的枯叶,跑来找他。老公安脸上的表情雕塑似的僵硬,他进屋环视过房间,又礼貌地退回到门边。老公安压低嗓音问,“为什么白天也亮着灯?”他不得不脸色煞白地倒出苦衷,“除非把所有能当的东西都当光,不然感到家里见不得人,白天也只好拉着窗帘。”老公安默不作声,但让人感到他严肃的表情里其实藏着仁慈,老公安小心把烟头在水泥地上踩灭,然后吩咐跟他一起走。
   到了派出所,他才发现老公安原来是个大嗓门,跟同事说话的声音咄咄逼人。
   老公安跟他搭腔时越是压低嗓音,便越让他受宠若惊。屋里照进来太阳的条条光束,散发着轻微的熟食气味。老公安犹豫了一会,用手把木门轻轻叩上。
   “别怕。我今天只是和你随便聊聊。”
   但他紧张得几乎答不上话来。老公安缓慢地从铁柜取出厚厚一沓材料,放在桌上。在陈浮云眼里,老公安就像拿出了一根可以绞死他的绳索。是的,那是关于他的过去的一场展览。绝望之际,他感到温暖的脚板下开始升起一股寒气。
   “这些材料是老所长交给我的,他刚调走,他对你不错呀,除了我,他没让别人接触你的材料。”
   “是,是我不对,我早该向你们交代自己的过去!”他差点当面咒骂起自己。
   “你的事我们议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还是把过去隐藏起来的好,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事。”刹那间,他被老公安的话惊呆了。
   “你,你是说,你们不打算追究我的过去了?”老公安闭眼摇了摇脑袋,有些激动地猛吸一口烟,然后用烟头戳着刚吐出的那团烟雾说:“不是我们追究你,是要防止别人乱追究你。你只是一个文书员,解放以来表现也不错,但你要清楚,军情五处的名声很不好,不知情的群众会乱抓你把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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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小说时间跨度大,前后长达半个世纪,讲述了曾经供职于国民党军情五处的文书员陈浮云从解放前夕一直到因病去世苟且的一生。他由于“历史污点”,于解放后改头换面,沉潜于社会底层,胆战心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在惶惶不可终日中被成功打造成“窝囊废”似的“良民”。作者以一个完全局外人的姿态,在舒缓、平静的叙事中,将陈浮云深入骨髓的良民道德诉求和生存愿望勾勒了出来,粗线条地呈现了半个世纪以来国人熟悉的各种境遇,揭示了社会政治对人的尊严和人性的摧残与伤害。结尾原军情五处处长刘老的感叹及与小云的对话,更是将文章主题推进了一个层面,耐人寻味。一篇命题严肃的作品,流年荐阅!【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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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5-19 22:54:51
  感谢老师一如既往地支持流年!素馨有一点没有搞明白,陈浮云都改换名姓了,那个原军情五处处长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他的呢?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20 09:36: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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