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忏悔(小说)
1
背着双肩背、穿一双土布鞋的段玉莹像一个迷路的旅者,独自一人在山岭上寻来寻去,满脸疑惑,迷惘地四处张望。
山还是那些山,岭还是那些岭,只是沟两旁的层层梯田不见了,老鹰崖下的山庄也渺无踪影,记忆中的这条沟似乎比以前宽了一些,也深了许多,茂密的荆棘草丛连成了一片,看不到院落,没有一间农舍。鸽子岭,这个让她最不能忘记,却又最不愿提及的山村哪去了?段玉莹满头雾水。
几声高亢的“山西梆子”在山谷里回响,段玉莹熟悉而又亲切的唱腔。她兴奋不已,随声望去,好像地平线上的一团白云,羊群从坡下缓缓升起。
一个三十多岁、头上蒙着白羊肚子手巾的牧羊人随之出现在眼前,生疏的面孔,带着好客的微笑,她急忙迎了上去。
“大娘,咋到这荒郊野地旅游来了?”
“不!是来找鸽子岭的。”
“鸽子岭?这是何年何月了,还找鸽子岭?”
“怎么,鸽子岭呢?”
“二十多年前就没了,一场倾盆大雨,深更半夜里山洪暴发,泥石流把整个鸽子岭全卷走了,十几户人家、四十多口子没一人生还,惨哪!”牧羊人手指前方,“瞧,原来就在那儿。我们庄亏得地势高,不然……你是……”
“我是鸽子岭当年的下乡知青,是来看望我的老房东殷大娘的。那么说……”段玉莹吃惊过后开始不安。
“我说呢,听口音你是外地人,咋穿着我们这儿的土布鞋?原来在这儿下过乡。”牧羊人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殷大娘么?没有一星点儿印象,从来没听老人们提起过。”
说完,牧羊人高扬起手,甩了一个响鞭,鞭声清脆,余音绕梁。
2
段玉莹明白了为什么几次去信都被退了回来,原来鸽子岭已不复存在。
一庄子人会在睡梦中瞬间消失让她难以置信,她不敢想像殷大娘会以这样惨苦的方式离开人间。她下决心,一定要打听到殷大娘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儿线索。她坐在地上卸下双肩背,摸了摸夹层里那个塑料饭盒,又掏出罐头瓶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心跳稍微平缓了些。
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驱使,她大胆地钻进了那片草丛。
山草齐腰,荆棘扎手,她毫不顾忌,执着地一步步向前摸索。
她的闯入,破坏了草丛里的宁静,一群群野蚊蝇受到惊扰,四散飞起,几只蜥蜴在她脚下仓皇逃窜,一些残垣断壁和破砖碎瓦在砂砾和草丛中若隐若现。她满头大汗,脸上粘满了草叶,一缕缕花白的头发黏贴在头皮上。她疲惫不堪,满脸的无奈和失望,手摸着背包里的饭盒,看着眼前的废墟发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喘息片刻,凭着记忆她继续在这片废墟上搜寻……
一只野兔“嗖”地一声在眼前跃起,飞快地奔上山坡。段玉莹吓得“啊”了一声,向后趔趄了几步。在野兔跃起的地方,一块稍微倾斜的半埋半露的石板出现在眼前,似曾相识。她蹲下来用杂草扫掉石板上的石子和沙土,青青的、平平的石板露出了大半部分。这不是她曾踏过多少遍的青石板吗?它就是殷大娘家正房门口的那块踏脚石啊!踏上青石板就能走进殷大娘住的正房。她记得殷大娘说过,这块青石板是祖上几代人传下来的,搬了几次家,翻盖了几次房,都没舍得把它扔掉,一直作为正方屋的踏脚石。听老辈子人讲,用这块青石板做踏脚石,踩上去踏实,身子正走不歪。想到此,她心里扑腾了几下,高抬起脚踏上了这块青石板,就像当年到大娘屋里串门那样,模拟着进了“屋”,再右转弯,颤抖着走进了记忆中大娘住的里间,向着让她刻骨铭心几十年的火炕靠近。越靠近“火炕”,她越加恐慌,双腿好像绑了铅块,举步维艰。当她摸索到“炕”边时,心脏突然一阵痉挛,眼前一黑,身体晃悠了几下,差点儿摔倒在草丛里……
3
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季节,段玉莹下乡来到太行山深处的鸽子岭。那时她才十七岁,一个内向羞涩的姑娘,脸上布满汗渍,扎小辫儿的橡皮筋儿滑落到了发梢,两个小辫儿几乎就要散开。右手提着一个褪了色的老式帆布箱子,左手臂弯里的黄色挎包几乎蹭到了地面,一个稚气未消的城市姑娘就这样疲惫不堪地跨入了殷大娘的家门。
从此,她和大娘开始了情同母女、相濡以沫的生活……
朝夕相处了四年之后,也是深秋的一天,殷大娘早早起床到菜园里转了一圈,摘了一个嫩北瓜,回来后擀了面条,又煮了几个红皮鸡蛋,送别要返城的段玉莹。
依依不舍,殷大娘千叮咛万嘱咐:
“回去好好侍候你爹,让他早点儿治好病。”
“到家后来封信,别以为我不识字,我可以找人读给我听。”
“以后抽空儿常回来看看。”
“玉莹,路上要小心!”
此时的段玉莹有点怪怪的,怯生生的,不敢正视大娘一眼。她时不时地瞅瞅身边的箱子,眼神里显露着惶恐和不安。她没有离别的悲伤,倒是有点急不可耐,恨不得赶快离开。
“那双布鞋呢?”殷大娘问。
“放到箱子里了。”
“来,把这几个鸡蛋装上,刚煮的,路上垫补垫补。”
好像生怕大娘靠近,段玉莹远远伸出手尴尬地接过鸡蛋,慌忙塞进挎包。
殷大娘似乎看出了姑娘的慌促和不安,心想,已离家四年的一个女孩子就要回家,哪有不着急的?何况家里还有热盼她的母亲、弟弟和一个病重的父亲。
她语重心长:“孩子,别难受,你这是回家呀!就像咱家房檐下的燕子,门外梧桐树上的那窝喜鹊,早晨飞出去找食儿,迟早会飞回来的,因为这里有它们的家。城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就要回到你爹娘身边,我为你高兴!”
段玉莹本想离开前再次站在青石板的踏脚石上回眸一下房间,环视一次院落,但她不敢久留,她急于要上路。
4
段玉莹想在“火炕”前给大娘烧点纸,哪怕用包里的手纸代替,可老鹰崖上“严防火种”几个大字提醒了她。无奈,她连拔带跺,恶狠狠地践踏着那些杂草,终于弄出了一小片平地,从背包里拿出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饭盒,郑重地摆放在地上,双膝下跪,默默祷告:“殷大娘,我是专程来看望——不,是来向您道歉的,是来向您赔罪的,是来偿还我的欠债的……您看见了吗,我脚上穿的就是您送我的那双布鞋啊!”
她悲痛欲绝,泪如雨下:“大娘,您打我吧,扇我几个耳光吧,在我身上抽几鞭子吧!只有这样才能抹掉我几十年的耻辱,卸掉我心里的包袱,我心里才好受一些啊!”
她双手捧起饭盒:“大娘,这饭盒里的钱是您老人家的,即使再也见不到您,我也一定要找到您的儿子石头儿,把它归还给他。大娘,我对不住您啊!”
她匍匐在地上,久久不肯离开,泪水洇湿了地面。
一阵山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寒噤,终于止住了啼哭,擦了擦眼泪,又把饭盒小心地放进背包夹层,蹒跚着从废墟中走了出来。待走到那块青石板前时,她放下背包,卷起袖子,不知是哪来的力量,开始疯狂地抓挠埋在青石板上的砂土。双手伤口纵横,鲜血淋漓,她不管不顾,又折断了一棵小树,使出浑身气力一次次地撬动着青石板……
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唱着悲歌缓缓飞过;枝头上几只山鸟不再嬉戏跳跃;岭上的羊群发出“咩咩咩”的凄叫……
青石板终于从砂石中被撬了出来,并被她平平整整地摆在了地上。她左右端详了一番青石板的方位,确认无误后再次踏了上去,猛跺了两脚,觉得已稳稳当当后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离开前,她站在青石板——殷大娘房间的踏脚石上,向着“屋”里深深地三鞠躬。
秋风瑟瑟,遍野荒草随风摆动。
5
段玉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鸽子岭的残垣断壁,她不死心就此返回,即使找不到殷大娘也要找到有关她儿子石头儿的消息。
在距离二十多里路外的乡政府所在地住了一宿。夜里,她小心地把饭盒压在枕头下,虽浑身酸痛,仍夜不能寐。
第二天,她走进了乡政府,一个负责民政的女青年接待了她。她希望女青年能帮助她查查户籍档案,找找有关殷大娘或她儿子的消息。
女青年和蔼地回答:自我接管乡里的户籍档案以来从来就没有过鸽子岭这个村。
她无望地走上街头,茫然地在街上踱来踱去。在一个拐角处,她看到了一位八十多岁正坐在门口抽烟的大爷。她想,从这样年纪的老人口里或许能打听到殷大娘的消息。于是她走近老人,客气地大声问:“大爷,您好!我向您打听点儿事好吗?”
“你说。”大爷听力还不错。
“您记得有个鸽子岭吗?”
“记得,咋能忘了呢?不过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大水冲走了,没有一个活着的,连猪狗鸡鸭也没躲过,想起来身上就发冷。”他和牧羊人说的完全相同。
“鸽子岭一个姓殷的大娘,你老听说过吗?”
“姓殷的?”老人吧咋着烟袋想了想,“没印象。”
“她有个儿子叫石头儿,”她继续挖掘老人的记忆,“文革前两年,考上了大学。”
老人嘬着烟袋,皱起眉头又琢磨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倒是有这码子事,那是我们这穷山沟里第一个进京的大学生,相当于大学士啊,是陪伴皇上的,当时还挺轰动的。至于名字么——石头儿?”他连连摇头,“记不得了。”
“你知道他考的是哪所大学吗?是不是北京大学?”
“北京的大学不就是北京大学吗!”老大爷自信地回答。
毫无收获。
心急火燎的段玉莹突然想到,何必不到石头儿毕业的县城中学查查,学校一定存有历届学生档案。
谢过大爷,段玉莹急速向长途汽车站奔去。
在县城中学,校长办公室主任沮丧地告诉她,学生档案在文革两派武斗期间,抢的抢烧的烧,一本未剩,文革以前入学的学生档案全部丢失。
段玉莹心里一阵冰冷,但还未死心:“六十年代你们中学有考进北京大学的吗?”
“没有,肯定没有!我们山区学校教育质量低,不会有人考入北大,若有,一定会名扬四海,几代人传颂。”
“听说你们学校一个叫石头儿的学生考到了北京的大学。”
主任笑了:“北京大学和北京的大学一字之差,却相差千里,北京的大学有一百多所,北大只是其中的一个啊!再说了,石头儿这名字肯定是小名,像石头儿啊,铁蛋儿啊,在我们这一带叫的人多了,学校谁会记得?”
……
段玉莹奔波了三天却一无所获,疲惫不堪的她蜷缩在火车站角落里的条椅上,紧紧抱住装着饭盒的背包,泪如泉涌。
6
失望而归的段玉莹伤心至极,大病了一场。养病期间,在鸽子岭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地重复映现。
那是让她羞耻了二十多年、愧疚了二十多年也压抑了二十多年的一件事,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即将离开鸽子岭的那一时刻。
在离开鸽子岭前,她和殷大娘在一个炕上度过了在乡下的最后一夜。
那是个不眠之夜。
她们回忆了段玉莹四年的下乡生活;
她们谈了大伯的去世和儿子石头儿;
她们聊了段玉莹回城以后的工作和生活;
她们也提到了段玉莹爸爸的病和家里的难;
……
山村的夜恬淡幽静,偶有夜莺飞过,留下几声忧伤的夜曲。
睡前,殷大娘拿出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我特意给你做的,你带回去,只要看到它你就会想起我。”说完,把那双布鞋郑重地交给了她。段玉莹看着密密麻麻的针脚,厚厚实实的千层鞋底,感激地说:“大娘,回去后我一定把这双鞋挂在我床头,天天看它,天天想您。”
可能是又想起了什么,殷大娘爬向炕角,一层层地掀起褥子、毡子和苇席,从谷秸里抽出了一个布包。她小心地解开包布,露出了一沓沓崭新的纸币。
段玉莹惊呆了,大娘居然有这么多钱!
殷大娘从一沓钱里拿了几张,手指在唇间沾了沾唾沫,慢慢数了一遍,转过身来对她说:“玉莹,没多有少,这点钱也包治不了你爹的病,就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那怎么行?”段玉莹推挡着大娘的手,“大娘,您怎么有这么多钱?”
“你先拿着再说。”
段玉莹问:“这是多少?”
“二百块。”
她推脱不过,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压在了枕头下。
殷大娘把剩下的钱重新包好,又放回了原处,然后说:“这是你大伯的抚恤金。据说,去年县里来了个老干部,大官,说大也不太大,可能是个市长吧,他和县领导谈起往年的事,曾提起你大伯的名字,说他是为革命牺牲的,不知他现在的家人咋样?后来也不知咋回事,那位领导亲自作证,证明你大伯是烈士,说家属早就应该享受烈属待遇。其实,人死了这么多年不享受待遇不也过来了吗?谁想上月让我到民政局领了钱。可能是从解放那年算起吧,一共两千多块,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大娘凑近玉莹,压低了嗓门:“反正你明天就走了,也透不出风去,我也不瞒你,这钱村里人谁也不知道,民政局嘱咐我千万保密。话又说回来,钱这玩意儿有多吗?除了贴补贴补石头儿上大学的费用外,等他毕了业抽空儿再把西房翻盖翻盖,也就花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