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惊魂
　　 夜色笼罩黑土地，初夏的夜晚有风。
　　 晓萍，似睡非睡。猛然听到玻璃窗被谁拍的怦怦地响，她一激灵爬起来。站在窗口，撩起落地窗帘冲外面喊：谁？干什么？为什么敲人家窗户？
　　 她一连串的问，一个女人站在窗下一个劲地道歉：敲错了，对不起！
　　 女人确实敲错了，她应该敲晓萍家隔壁的窗户，隔壁家那个女人打开窗户和她进行交易，好像敲窗户的女人要买东西。
　　 隔壁那家房子出租出去，每天进进出出，经常是晚间忙碌。
　　 他们家忙些什么？晓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谁曾想阙静的午夜，被一个女人的造次，惊得魂飞魄散。
　　 那个女人交易完了，消失在夜色中，晓萍的魂还没有回归到肉体里，她紧捂着一颗狂跳的心，难以入眠……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童年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进入知天命年龄的她，总会在高兴的时候，烦恼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想起童年的往事，童年的往日有些能愈合受伤的伤口，有时能安慰寂寞的心灵。
　　 今晚受惊之余，她回忆的往事有点离谱，好像不能治愈惊吓的心。
　　 童年的晓萍是在山城度过，刚刚上学就停课闹革命。闲赋在家，和小伙伴们不是到处闲逛，就是窝在同学家看墙上糊的报纸，找字玩儿。这个游戏既典雅又适合女孩子，总比南山北岭到处跑好得多。
　　 今天几个小丫头，又窝在同学家，大家兴致盎然地躺在炕上，进行石头、剪子、布，谁赢谁读出字，让大家找，并回答词义。
　　 晓萍今天幸运，她一个剪子将同学的布剪开。她要在天棚那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字，一个季度的季字。
　　 小丫头很狡猾，很多同学把季字读成李。也有高年级的学姐，将李字写成季。
　　 她刚想念出季字来，让同学找到字并讲解字义。猛然听到彭地一声响，好像炸雷。震得同学家的房子直晃，仿佛八级地震。接着彭彭……一阵乱响，稀里哗啦地一阵破碎的声音，将几个小女孩儿吓得躲在炕的角落里，不敢出声。
　　 动静来自隔壁，制造动静的是一群初中生，身穿草绿军装，胳膊上带着红袖标。他们手持大棒，对准隔壁的玻璃窗一阵猛砸，玻璃全部变得粉碎，洒落窗里窗外。
　　 有人将门砸开，一伙人蜂拥而进。噼噼啪啪地声音不绝于耳，叫骂声伴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隔壁那家发出的声音，足以令几个小丫头吓掉魂。
　　 晓萍窝在炕的角落，目光所及，看见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从屋里拽出来，拳打脚踢，嘴里喊着：将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那个女人倒在尘埃，她没有吭声，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
　　 她被红卫兵带走了，她家孩子追到大门口，没敢追远。她的孩子比晓萍大，好像十岁出头的样子。晓萍认得她，她总是李字、季字不分，之前玩找字游戏的时候，就想找她，看她有没有记性。她不但念错，在山墙上写着斗大个季字读作李，还振振有词。
　　 “不就是多一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坚持那个季字读音是李，害的晓萍只想找人问问。今天就想再问问她，那个由十八子组成的字到底念什么？
　　 晓萍没想到，她的家被红卫兵砸了……
　　 她妈妈被红卫兵带走了，从此没看到她。听人说她妈妈历史有问题，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叛徒。
　　 一场游戏被一阵玻璃破碎声搅黄了，听听同学邻居家没有动静了，几个小丫头溜下炕，短时期不会到同学家玩找字游戏了。
　　 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她家的玻璃全部碎了，屋里、小院到处是玻璃渣，那个和晓萍叫真的女孩儿，萎缩在墙角，她的弟弟挤在她身后。
　　 晓萍回头看山墙，山墙上斗大的季字，下面的汉语拼音是LI的第三声。
　　 晓萍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自己的家。同学家是平房，晓萍家是楼房。楼房的好处是干净孩子们不愿意来。坏处是地方小像鸽子笼，邻居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听得到。
　　 她刚才被同学家隔壁的砸门、砸玻璃的声音吓坏了，回到家没有像平时那样嚷着要吃的，而是拿起字典边查字典边阅读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这本小说是爸爸借来的，爸爸不让他看，说小孩子字都不认得，看不懂，何况爸爸看的书很多是禁书。
　　 晓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她走进故事中去，为金环的泼辣叫好、为银环的柔美捏一把汗，当杨晓东和她逃避敌人追捕，他看见银环手上的戒指，什么都明白了，杨晓东的妈妈说：戒指已经戴在儿媳妇儿的手上了。
　　 晓萍不懂得戒指为何物，忙查字典，这时听楼梯咚咚地响，走进文字的她忘记了刚才在同学家的一幕，这会儿被一群人上楼声惊醒，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有的，她忙把书本放下，走到大门前，顺着门缝看楼梯。那一群人也是初中生，有几个晓萍还认得，是邻居家的孩子。
　　 他们上到三楼，晓萍的头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她吓得捂住耳朵，退回自己的房间。关紧门，将自己锁在小仓库里，小仓库里没有灯光，没有窗户，仿佛一个安全的所在。
　　 楼上的砸门声，大得好像要把整个楼拆掉。晓萍感觉那声音就在头顶，她不敢呼吸，更不敢睁眼睛。
　　 砸门的声音没有了，屋里的声音大起来，彭彭……乓，叮当，哗啦……好像碗碟破碎，暖水瓶爆裂的声音。
　　 一阵沉寂之后，有人说：快说，你的变天账在哪？不说今天饶不了你。
　　 “我读书离开家，远离上海，毕业在山城工作，我没有变天账。”晓萍听出那是杨姨的声音，一个皮肤白皙，小巧玲珑，漂亮的阿姨。
　　 她不像东北人粗线条，大大咧咧。她很精致，也很典雅，人更美丽。她家有三个孩子，大的男孩儿和晓萍一般大，小的男孩儿、女孩儿大家都没看见过，据说在上海的保姆家。
　　 接着听着楼梯咚咚地响，一群红卫兵将杨姨押解出来，她的脸上有伤，好像皮鞭子抽的，红红的像一条大大的毛毛虫在蠕动，她的头发凌乱，浑身战抖。
　　 她的儿子躲在楼下的大树下，看着妈妈远去……
　　 晚上妈妈下班回家，邻居阿姨和妈妈说话：楼上杨总今天变成种羊了，听说挨了鞭子也没交出变天账。资本家真不愧为资本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红卫兵在她家搜出十三个金条。十三个金条什么概念，你我都没看见过。
　　 “我看见过，我还看过金砖呢。本以为金砖像红砖那么大，谁知道只有橡皮大小，金条也只有像长橡皮那么大。”晓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妈妈和邻居阿姨面前，她确实看过金条和金砖，那是在广场开批斗会的时候，展览搜出的战利品。
　　 “小孩子，你懂得啥，今后少出门，在家里玩。”妈妈训斥多嘴的晓萍，晓萍为自己的冒失羞红了脸。
　　 “别说她，她也没说错话，那些金砖、金条，还有旗袍、高跟鞋都在广场展览。哪个没看，晓萍不是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邻居阿姨为晓萍说情，晓萍知道妈妈的厉害，妈妈不让干的事情不能干，不让说的话不能说。
　　 她乖乖地回到小仓库，将自己锁在那里，好像在反省也好像在躲避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她不出房门一步。躲在家里拼命地读书，一本字典被翻烂了，从简化字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到繁体字的《西游记》不能说博览群书，也将那些禁书看个遍。
　　 只是从此落下病根，平静中突然有一个响动，必然像丢了魂似的。人们常说：童年的阴影影响一辈子。
　　 今晚那个冒失的女人，她敲错了玻璃窗，害的晓萍魂飞魄散，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
　　 她卷缩在床上，浑身战栗。她知道如今法制社会，不会有谁敢砸别人的窗子，更没有谁敢闯进别人家胡作非为。
　　 心里明白，还是害怕，都是童年的阴影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