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件很矛盾的事。
　　
　　 一男同学，做个体运输的，从小也是单亲家庭，没父亲，加之生得黑丑加麻皮──男人也在乎自己的长相，特别是少年人──所以很不自信，却总想找机会表现自己、证明自己。
　　
　　 毕业后二十年不联系同学，后来有一天听同学说，他很低沉，就约他出来喝了杯酒。原来他一直在还债，生活得很累，而且因为人到中年没孩子，所以更加自卑，总觉得不如别人，不敢出来见人（包括同学）。
　　
　　 我开导了他一番，一是赞扬他能勇于还债（终于还清了），这是一份责任和勇气，也是一种诚信；二是我们从小一个丧母一个丧父，在社会上挣扎到此，还能站着说话，这已经很不容易，那些混得比我们强的人如果和我们换们位置，也许不如我们呢；三是孩子的事要心平气和去面对，越是急于求成的越求不来，如果实在生不下来，领养一个也不错，即使是生八个孩子，我们将来也得进养老院。
　　
　　 他忽尔潸然泪下，忽尔信心百倍，这场酒后没两个月，40多岁的他鼓足了余勇，老婆怀上了。
　　
　　 再后来和同学也逐渐接触，也有说有笑，只是心态还是像上学那般脆弱。女同学随便一句玩笑话，他就得非常认真地琢磨，是不是在有意嘲讽他；有一次女生劝他别这么认真，出来玩就是放松的，他竟然跑卫生间哭了一场（经常哭）。
　　
　　 他是个很朴实的人，是个很友好很善良的人，也是个很无趣的人，更是个太敏感的人──这是我给他下的定义。这样的同学最值得交往，因为他的一颗心如当年那般纯净，我们全在这个社会的染缸里变得世故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原始的本性；这样的同学是最不能多接触的，因为他低落、敏感的情绪，会影响到我的心情。因为重感情就得委屈自己去听那些很沉闷的话吗？因为重感情就得由他把自己的好心情搞乱吗？这几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矛盾着。似乎离他近了就得让自己沉闷，离他远了就是我薄情自私。
　　
　　 许是对我的乐观和强势的生活态度有点推崇，他对我比较看重。有事就打电话问我，他张罗了半年的同学聚会，结果被一个女生抢着安排了，他觉得是在排挤他。那是他的同学，我不能多说，我只能告诉他，谁花钱谁请客，多简单的事，同学聚会不存在名利功利，一个个体司机也不会成为别人排挤的对象，你想太多了。（话外音，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他家孩子办满月酒，他打电话找我当主持人，推不掉，只能答应试试。然后让我借此张罗所有同学都来喝酒，我拒绝了。很多同学上学时就不认识他，二十多年不接触，突然通知人家来随礼，人家是骂他啊还是骂我？
　　
　　 许是给他主持得比较卖力，他在事后请我喝酒，找了一些我不熟悉的人来陪我。我拒绝了，我说不想认识外人，有空请他来我们城市（半小时车程），请他喝酒。
　　
　　 然后遇到了我头疼的事，他在出车的空闲，沿路挖野菜。去年送了一口袋，里面有我一份，有其他两个同学（他同学）一份，由我代为送达（在我们城市）。很感激他的真诚，但他挖的野菜我根本就不吃，半路上就让我送人了。吃还吃不着，还要担着这份情，推还推不掉（他能打无数个电话让你去取为止），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今年又来了，这回是送给我一份，送给其他三个同学一份，那三个同学都是家属在本市陪读，我一个不认识，满大街的拿着一斤野菜去约几个老娘们儿见面。我不送，他把几个家属的手机一遍遍传给我，并且告诉我，已经和他们通过话了，几个家属正翘首企盼我拿着野菜出现呢。我带着一腔郁闷，把菜送出去了，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不为什么，我不愿意做的事，却在为别人在迁就。
　　
　　 昨天在市里教课，他又来电话，接菜。我这个后悔，早该关机，而且人家把车已经开到了我的校门口，不得不去。一看，只有一份，还好。回来后看着自己的手机，买来后就没使过黑名单，拉与不拉？我如此洒脱，竟然也被这俗世中的所谓情份纠结了。
　　
　　 不拉，他这么磨叽下去，终有一天我会爆发，让他那颗好不容易硬实点的脆弱的心彻底崩溃；
　　
　　 拉了，人家好心好意亲手挖的菜送给你，你还拉黑人家，这还是人吗？
　　
　　 要想做自我，不为别人而委屈自己，就得要面对这样的选择，或者是抉择，或者是良心的谴责。错不在他，而在于我不想接受。如果他送的是酒，是风干肠，是花生豆，是黄瓜，是大酱也行啊，因为我都能吃，我会做几个菜来请他来喝酒。但是，我在接完野菜后却选择送人，这还要继续让他一次次地辛苦去采摘，一次次地开车绕道送来吗？
　　
　　 诸葛亮的老丈人千里给他送来鹅毛，是因为他需要这东西来做扇子装深沉。如果他老丈人给他送来他不喜欢的东西呢，那还会不会流传下来“礼轻情义重”的歇后语？
　　
　　 以前请教过一位老师，给朋友送点小礼物要送什么好？送本有我的小说的杂志好不好？老师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文学，送礼要投其所好。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可是好人做的事如果让人反感或者讨厌，那和坏人做坏事有什么区别吗？
　　
　　 我牢牢记住了这四个字：投其所好！而我也因为这四个字，将我的同学拉入黑单。在这个野菜孽生的季节，不再让他煞费苦心为我劳作，不再让他顶着烈日送给我不喜欢的野菜。
　　
　　 做一回真正的自我，真的不容易。难就难在，一方面还要假惺惺地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来让自己沉重的内心得到缓解；一方面还要固执已见，坚持到底。于是，带着不安，和好友小棒子说了，她劝我，如果对方不是有求于你，又是亲手摘的，你拉黑是不对的，可以不接电话，或者婉言拒绝。
　　
　　 我说，不接电话试过，他直接打给我媳妇（也是同学）；婉言拒绝，他能送到你门口，让你强行留下……不拉黑面临着是断交和伤害，拉黑我还能继续和他交往，过阵子找个机会，约他喝酒，感谢他的情份。但前提是：不能以友情的理由，来让我接受讨厌的事物。
　　
　　 小棒子说，你做得对，你杀人都是对的。
　　
　　 我想，这话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