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柳叶间
　　 这条河把古城区轻轻环绕，岸上栽着柳树，夏天的柳枝如水底的草一节一节地蜂拥着向水面靠近，我的目光本能地穿过浓绿的柳叶间，散落在河对面的青瓦白墙的老屋和屋檐下的红灯笼处。脚下踩着窄窄长长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风裹着玉兰花的清香荡漾开来，美丽的往事便划向我的心湖。
　　 河面不宽，河水是淡绿色的，临河的人家往往打开着漆成暗红色的木窗户，我就是在这一方天地里发现他的。一个年轻男子，坐在窗下或倚在窗口看书，他的窗下堆砌着块块灰褐色或米白色的千层石，河水经年累月地拍击着这些石块，打磨成一首老歌。此刻，他放下书本，爬在窗口静静地欣赏这些石块，隔一条河，依稀可见他的容貌，感觉并不陌生，像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男孩。他因为个子瘦小总坐在前排，我时常看到一个安静而单薄的背影，放学后，很多时候会和他走在一条泥路上，默默的，后来，我知道他喜欢看连环画，偷偷的把家里的书带到学校里借给他，有一段时间我注意到的是他回过头瞬间变得生动的脸。而如今，眼前的这个男子在窗前站成一棵挺拔的树，在一缕光影里他的脸棱廓分明，略显苍白，他的目光很深，以致整个脸部绽放着知性的光彩。
　　 许多个傍晚，一直走过青石板路，沿着一座拱形石桥边的级级石阶，移动着细碎的步子，俯身于那些绿色植物。这些叶子相亲相爱地靠在一起，自然界的美是无数这样的叶子所赋予，恬静、娇美、脉络清新简洁，低眉聆听，她含笑絮语——我叫叶子，闻闻它们自然的体香，怦然心动。一棵棵的柳树很粗壮，从这一棵迈向那一棵，大约有十步之遥，整个河堤成为它们的人间天堂，站在它们的中间，柳条儿在风中飘舞着，叶与叶之间亲密地衔接相拥，伸手握住一把，纯真的心跟着它飞扬起来。视线一直流向河对岸，屋檐下的一串红灯笼在夜色里犹如一簇火焰在跳跃，白色的墙体被映红了脸膛，旁边的房子里亮着一盏灯，越过窗口，我又看到那个看书的年轻男子，穿一件黑色衬衣，侧影有些许的落寞，他好像在一张纸上寻找一条生命的线索，专注而亢奋的神情里纵驰骋着蓬勃的将夏点燃的畅想。男子如夏，他的日子一页页变得深绿，宛如这小河边的柳叶，挂在喧哗的红尘之上，平淡的日子之间。当他的目光亲近这片片绿叶时，生动得犹如见到了钟爱的恋人，他必然这样想，叶子是树生命的一个窗口。我仿佛也看到他生命的窗口。
　　 我恍惚进入一个多年来不断重复的梦境：男孩牵着我的手，让我抬头看天空，我第一次发现苍穹中星星的繁多。好像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小路泥泞，我们赤足前行，我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儿。一下子，他长大了，长得貌似《加勒比海盗》中的主演约翰尼?德普，健康的肤色，匀称的身材，头发理得很短，没有笑容，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到达一个终点时，他松开了我的手，默默地跟着一支队伍远去……
　　 我的右手放开那一把柳叶，同时视线里的那个窗口也变得模糊。摊开我的掌心，两片小巧的柳叶恬美地躺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穿戴整齐的两个孩子走在上学路上，泛着纯真单一的心情，唱一支并不完整的儿歌，默契地笑着，跑着……我站在那个梦的路口，就这样，是我走失了，还是他走失了，抑或是我们在岁月的长河里一同走失了？他像掌中的柳叶飘飘悠悠，离开了本该属于我们共同的大树。刹那间，我身旁的柳树摇曳不停，刮大风了，抬头仰望，天空是灰青色的，有种泼墨画般的迷离，看上去单一而又沉重的云背后似乎藏匿着山雨欲来之气势，柳枝顺着一个方向狂舞，水中的倒影如水草在涌动，有点“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意境。
　　 风渐止，脚下黝黑的泥土上落了几片白玉兰的花瓣，两朵粉色的绒球状的合欢花自上面公路旁的合欢树上飘过来，在夜的幔帐里甜甜的香味愈发浓郁，这馨香令我忆起小时候的学校后面河边的一棵合欢树，一场风雨，河面上落红点点，细长的游鱼穿梭其下，我们几个孩子聚在那里，流连忘返，男孩们喜欢把柳叶条编成简单的“战帽”在那玩打仗游戏，唯独他像女孩一样，衣衫整洁地蹬在树下，读着他的小人书，我走过去，静静地站在一旁，他回过头来，我又看到了瞬间变得生动的脸，眼眸清澈明亮，问我是否喜欢他手中的《鲁滨逊漂流记》，我点头，他轻声说，看完后就借你。
　　 年轻男子打开了那扇暗红色的木窗，探身仰首，似在深深地呼吸着这隔河的郁香，他是孤独的，他在寻找什么呢？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在这叶子的缝隙里近了，又远了，如此循环，恍惚间，只看到了他的影子，那是河边看书的男孩放大了的背影，如一枚柳叶状的璞玉镶嵌于云端之上，他在朗诵他的诗歌：风，趟过了岁月中这浅浅的河，在沉默中写下我的素净……
　　 蓦然，一只水鸟很笨拙地低飞在柳叶间，发出惊慌的叫声，雨迎面扑来，雨线将世界彻底包围。我避雨于茂密的紫藤花架下，眼前出现了《云上的日子》影片中的第四个故事里的镜头：小镇上，一个英俊的男子和一个美丽的女子邂逅在静谧的街道上，一起走进教堂祈祷，雨越下越大，最后，女子关上了心门，她站在窗口，男子站在窗下……借着路灯的光亮，我发现手掌里依旧握着的两片柳叶，它们好像在低语：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那挂在枝头的青涩的日子。雨声四起，而我内心寂静，轻盈，飘渺。
　　
　　 二：等待
　　 当天光和水色融合成一抹薄薄的胭脂红时，我走上了这条河边的小径，路旁的野花细细碎碎地挤满整个河岸，宝蓝色的花瓣，花蕊是白色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几年来，已经习惯这样的散淡闲步，双眼微启，河面并不宽，可以望见对岸的密密的芦苇，青帐篷般的静谧，偶尔有水鸟扑愣愣地飞过，弄得苇叶微微摇曳着，随见水里清影起舞。我的思绪延续在这样的安详里，内心是热烈的，如夏日的艳阳，升腾至天际，弥漫成一片向往的亮色，亦觉得自己就是那其中的一株苇，春夏秋冬，默默地守候在时间的彼岸。
　　 一些影像在这河面延伸，它们若隐若现，如一堆漂在水上的浮萍，在风的作用下时而分离，时而相拥相聚。一个素衣女子伫立于河畔，她的目光穿越时空，那里有一支玫瑰花轻悄悄地开放，开在某个日子的缝隙间，旁边的崖上挺立着一棵修竹……这一竹一花开的日子，是那么的如梦如幻，固守成一种不可更改的期待，如水流不止，直至河上游的出口处，奔涌进苍茫浩荡的长江。
　　 我继续前行，一直走入荒芜，这里是一片被人遗弃的角落，河面上的半截石板桥已经沉睡多年，周身挂着繁杂的青草，它的身旁卧着一条小船，还可以看到船一端甲板上的炉子，尚有一股煤球的烟火味在这方空间里飘飘忽忽，冲击着我的记忆经脉。我回到了一条船上，看到童年时代的我被隔壁阿婆抱在怀里。船开到了一条热闹的河里，两岸的人家栖水而居，空气里充满鱼腥味，机帆船平稳地驶过一座高高的拱桥，当我看到河岸上的牧童，坐在老牛的背上悠然回家的样子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人的美妙之处，原来可以惊喜地打开这个世界，看到每个角落的不同景致，于是，开始默默盘算着到达上海还需要多少时间，等待那一刻的尽快到来。
　　 人总是会在一个特定的场景里有所等待，而此刻，我在等待什么呢？我恍惚间看到了一所老屋，门开着，我知道这老屋的故事，以至在这暮色苍茫的荒凉里，有点悚然。难道我是在等待那个故事里的人重现？前面河面上有轮船经过，那声响在暮霭里平添了一份动感，当船远去时，河边走过来一个人，我期期艾艾地呢喃着，这个人已坐定于那张暗旧的藤椅里，打开一只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里面正放着一段弹词开篇《西厢记》。我这才看清她的容颜，是我隔壁阿婆，在那个盛夏阿婆带我去上海后，我便知道她原来是个上海人，还是出生名门的小姐，在她的梳妆盒里藏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她穿着领子高高的旗袍，袅袅地站在一个正襟危坐的男子身旁，那男的身着长衫，一副书生摸样。
　　 她微笑着拉过我的手，并细细端详着十个手指，说，女孩的手应该是十指尖尖，微微上翘。记得在去上海前的那个夜晚，她细致地用凤仙花的花瓣与明矾相拌，涂在我的十个指甲上，一夜的等待后，终于看到淡淡的绯红落满指甲。多少年后，我不断地梦见刹那的美丽，阿婆让我又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美来自最细微处，来自不经意的等待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听懂了大人们的私语，一个江南小镇上的世代从商的男子，离家至上海做生意，邂逅了她，她是温婉娴雅的书香女子，他的翩翩风度和知书达理令她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红地毯，这就是大人们说的姻缘吧，彼此相遇于月下疏影里，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谁料世事动荡，那年月竟容不下一个年轻的儒商，被当街批斗不算，还没收了他们的大宅院，不久身心交瘁，黯然离世。
　　 而她在极度伤痛之余忘却了自己的花样年华，日日劳作于生活的繁琐里，书本笔墨早已弃之高阁，原本的芊芊玉指如妙手回春，针线活可谓百里挑一，虽然无一儿半女，但也得换回自己的一日三餐，年终略有多余，还少不了买些点心送与乡邻亲戚。她的安静和坚定使许多生过非分之想的男人望而生畏。就这样，隔壁阿婆在这水边站立成一株韧性的苇，虽然曾经的爱人已然离去，但她懂得把那些美丽往事化作无尽的守望，沧海桑田，在岁月的风霜里自成风景。直至白发苍苍，她依然那么孤独地美好着，仿佛时光是静止的，并没发生过暗流汹涌。她喜欢听评弹《西厢记》里的“拷红”唱词：“从此是凄凉客舍相思切，空叹韶光如水流，意中人何日结并头……”空叹韶光，在她，可是连叹亦不曾有过。
　　 又一艘货船经过，巨大的声响把我的思路一下切断，藤椅上的阿婆也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嘈嘈切切之声，飘散开来，于水面之上。我始终认定我少年的心被隔壁阿婆那种风骨所浸染过，以致，潜移默化，成年后常常期待一则离奇而纯美的爱情故事会降临于身，把自己的心尘封在古典而浪漫的蝴蝶般透明羽翼下，承载着无法排遣的孤独与痛惜，常常沉湎在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这些诗句里：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在这样的生息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一只斑斓的蝴蝶萦绕在迷茫的天地间，在夏的眉间做梦。梦中，在长江的对岸，有只蝴蝶飞越浩淼的江面，带着它的信仰翩然归来，完成一次前世的约定，在水的舞台上诠释一种动人的境界。
　　 暮色四合，星月依稀可见，河对面的漫漫芦苇帐仿佛坐化而去，我又看到了那一株苇，它跳跃着出水而立，恰如一支长篙，撑开小船，划向前方，可闻长江的浪潮正拉开夜的序幕，生命的交响乐穿透云霄，等待下一场的激越。或许，生命就是一场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