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发生在57年的冬月。寒风刺骨，稻田里，田埂上，到处被蒙着一层薄薄的霜，偶尔有人走过田埂，会传来鞋底与土地摩擦的吱嘎吱嘎的响声。眉毛和额前的头发也被嘴巴呵出的气染成白色。这是个令人冷到骨子里都发寒的冬天。
　　 此时的五十亩塘村，沟塘河坝，到处被镜面似的冰封住了，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小小山村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光秃秃的枝桠被风摇曳得不时地发出似悲如泣的呜呜呼号，让单独走在路上的人心里不由得暗暗发毛。
　　 快晌午了，才看见村子的上空冒出三两柱炊烟，这里的人平常都习惯一天两顿的日子，除非农忙的时候才有三顿。靠村中间的一家，只见一个年约40岁光景的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说着坐在身边的女儿，女儿满面泪痕：“我死也不嫁！”坐在堂屋抽着烟袋的男人闻言，狠狠地将手中的烟袋杆向房门板上重重地砸了过来，“嘭”地飞过女儿的头顶：“你有本事敢不嫁，这事我说了算！给我准备准备，后天就是黄道吉日。”说着用一对快要蹦出眼窝的大眼珠子瞪着女人：“都是你养得好女儿，这么不听话，这事要是出什么叉头，我有好果子给你吃。”女人敢怒不敢言，只在一旁用袖口擦拭着泪水。
　　 女人，别人都喊她汪嫂，是个性格软弱、息事宁人的女人。十五年前死了原配丈夫，一人独自领着不满三岁的女儿毛姐，经人撮合，与村子上颇为富裕的潘家老二成了亲。
　　 潘老二，先前也有个老婆，嫁给潘老二半年不到，听说是失足掉进潘老二家屋后的水塘里淹死的，后听人传说是水塘里的水鬼看她长得漂亮，硬是将她拖下水去的。也有的人说，他的老婆是潘老二逼死的，不信你看看潘老二的那一副凶相嘴脸就知道了，潘老二也因此好几年没有说上媳妇。
　　 汪嫂带着毛姐来到潘老二家，潘老二视毛姐为眼中钉，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无奈之中，汪嫂将毛姐送往弟媳家寄养，小小的毛姐刚还在母亲的怀抱中，被送往舅母家中后就担起了看护小弟妹的事情，稍大一点，烧锅煮饭，担水劈柴样样都干，好在有外婆呵护着，小小的人儿肚皮还能勉强填饱着。
　　 十岁那年，继父潘老二发起“善心”将毛姐接回了家，小事到栽秧割稻，大事到买卖耕牛，权当大人使唤，苦难也将毛姐磨砺了出来。
　　 由于勤劳能干，毛姐在生产队被选为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这年上半年，还被公社评为劳动模范。一家养女百家求，更何况毛姐不仅能干，还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美女。你看她，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镶嵌在两条浓浓的黛眉下面，几近完美的脸型，高挑匀称的身材，常常身着一件蓝底碎花大衣襟褂子，一条洗得泛白的黑色裤子，看起来永远是那样得体、整洁、清秀、利索。都说毛姐是大家闺秀投胎，通情达理，温柔中却透出刚烈。
　　 眼下毛姐已18岁了，来提亲的人将汪嫂家的门槛都快踩塌了，但是来提亲的人都一一地被继父潘老二回绝了，原因是潘老二的姐姐家有个儿子叫井银，背后人们给他起了个雅号“浪荡子”。这“浪荡子”打小被惯得不务正业，仗着自己有一张漂亮的小白脸，凡村里的大小姑娘媳妇他无不想调戏、玩弄，快两年的时间了，每天晚上跟村里的一个寡妇翻云覆雨到天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几次三番曾对毛姐嬉皮笑脸，毛姐一看他那轻浮的样就打心眼里厌恶，从骨子里对他就不屑一顾。这毛姐越是不理不睬，那浪荡子就越是魂牵梦绕，在家里装疯卖傻，声称非毛姐不娶。
　　 侄儿看中自己的继女，潘老二当然竭尽全力推波助澜，尽管毛姐是一百个不愿意，凭着在家中的霸道和淫威强迫着毛姐嫁给自己的侄儿。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天还刚刚泛亮，潘老二对正在烧开水的汪嫂吼道：“还不快去看看你的宝贝丫头起床没有？不要等接亲的人来了慌里慌张的。”
　　 汪嫂赶紧地来到毛姐的房间，见女儿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心里发酸，正待说话，毛姐扑通一下跪倒在汪嫂面前：“女儿不孝了，从此不能在您面前行孝，原谅女儿……”
　　 汪嫂心里像刀子在剜着：“谁叫我们都是女人，是女人都要嫁的，听天由命吧。”娘儿两抱头痛哭，屋外边的潘老二听着不耐烦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值得这样吗？像哭丧一样。”
　　 这时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呼喊声：“来了来了，接新娘子的人来了。”汪嫂擦了擦泪水：“快去梳洗一下吧。”毛姐默默地转过身去，走了几步，猛又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汪嫂：“妈，我去了……”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汪嫂含泪点头：“去吧，娘在外边等你。”
　　 说话的功夫，接亲的一行人已经来到门口，进得屋来，汪嫂给每人倒上一碗开水，对着众人，话未出口，声音早已哽咽：“丫头自小就死了亲生老子，又在舅母家长大，十岁上接回家就把她当劳动力使唤，看她言语不多，其实她性格刚烈，看在我们是表亲开亲的份上，丫头过去后，你们家人要多多包涵一点。”媒人连连点头：“嫂子你尽说见外的话，你大姑子，也是你女儿的婆婆，这亲上加亲的婚事，他们家人会亏待她？”
　　 “不会亏待是最好哟！”汪嫂像是自言自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媒人催促：“赶快把毛姐叫出来，我们赶早走吧。”潘老二高声喊道，“毛姐，搞好了没有？”没人应声，汪嫂到房间一看女儿不在，奇怪！哪去了呢？
　　 众人分散四下寻找。只这新郎官“浪荡子”的弟弟井元来到放农具的后屋寻找，光线很暗，进得屋来，只见梁上悬着一个影子，心中“扑通、扑通”着，怕鬼有鬼，近前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大惊失色：“不好咯，毛——姐——上——吊咯，快——来人哟！”
　　 众人听见后屋传来断断续续地惊呼声，纷纷跑了过来，只听媒人说道：“井元，还不赶快救人，先把她托起来。”井元站在跟前，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两腿直弹琵琶，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半步也挪不动。裤子裆下早已尿湿了一块，就差没有倒下，哪还有力气托起上吊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人高马大的媒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毛姐从梁上放了下来，众人七手八脚，灌水地灌水，掐人中地掐人中，不一会儿，毛姐终于缓过气来，隐隐中听见妈妈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从奈何桥上返了回来，伤心欲绝：“你们做做好事让我走了算了，为什么要救我？”
　　 邻居们早就看不惯潘老二对毛姐的态度，听说喜事没办成差点办成了丧事，纷纷指责潘老二，隔壁张小云的妈妈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直接指着潘老二说：“姑娘不是你生的，就看在给你当牛做马的份上也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非要她嫁给你那不成器的侄儿，你的心就不是肉做的，你怎么那么狠呢？”听着邻居们你一言我一句的指责，潘老二气哼哼地抱着烟袋蹲在屋角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嘴里还不甘示弱地嘟囔着：“还不得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个丫头片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媒人领着一行人去潘老二的姐姐那头回话去了。
　　 二
　　 潘老二的姐姐潘柯宽，人称母老虎，是个脚踩路这头，路那边都会动的人，她的夫家姓余，丈夫单名一个章子。一直是独子单传，祖传漆匠手艺，男人成年在外做手艺吃百家饭，家道一直都较宽裕。到了她这一代，婆婆盼着柯宽给她家传宗接代，这柯宽肚皮也真地挺争气，前后两年连着给婆家下了两颗能传宗接代的余姓种子，婆婆一高兴，就将家中的经济大权交给柯宽，丈夫余章早出晚归做手艺，柯宽一手遮天，家中一应全由柯宽做主。
　　 柯宽这头听媒人如此这般地说着，牙根恨得痒痒，那浪荡子听说毛姐宁愿去死也不愿嫁给自己，不反省自己，还骂骂咧咧：“你一个穷丫头，我能看中你，是你的福气，有福不会享，真是个下贱胚子，活该穷命。”
　　 当听说毛姐上吊后是弟弟井元第一个发现时，浪荡子眼珠一转，伏在母亲柯宽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柯宽听后，一直阴沉的脸开了笑容：“老媒，我看呀，这毛姐总归还会是我们家的人，要不是我们家老二井元发现得及时，毛姐也不会有命了。不如这样，她不愿嫁给老大，那就嫁给我们家老二吧，她总应该知恩图报吧。过几天还劳驾你给我跑跑去，你看怎样？”媒人也正为收了好处没办成事而暗暗愧疚，听柯宽这样说，无疑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当下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要等几天再去。”
　　 这事一晃过去有半个月了，媒人来到毛姐的家，毛姐正好出门和媒人顶了个对面。一见是媒人，毛姐气不打一处来：“他家的这门亲事，从此你提都别提！”
　　 媒人满脸堆笑：“毛姐，这次我不是说那个浪荡子，你看井元怎样？况且他还救了你一命哎。”
　　 “他们都是一瓢货。”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没听说过一娘养九子，九子还不像娘呢。”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只要是他家人，你就死了那条心。”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柯宽如此这般的交代着潘老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正悄悄地撒向了苦命的毛姐。
　　 这天，毛姐正在吃早饭，隔壁的好姐妹小云把毛姐悄悄地喊到一边：“听说你跟公社的干事也就是扫盲识字班的老师小江好上了，那天有人看见你们俩在山洼里搂抱在一起，还亲嘴呢！”
　　 毛姐听到这里，头脑嗡的一响：“你信吗？”
　　 “我不信，毛姐不是那样的人！正因为不信，我听说后才告诉你的。”
　　 “毛姐，都说无风不起浪，是不是那次公社开劳模会发大红花，小江握了你的手，他们嫉妒才编造这样的谣言？”“……”毛姐一脸茫然，“那会是谁编造呢？谁会这么缺德呢？”“哦，我猜想一定是……”小云捂住了自己的嘴。“你是说……”毛姐欲言又止。“浪荡子！”毛姐和小云异口同声的说出来。
　　 都说舌头底下压死人，这话是一点也不假。当晚，毛姐到识字班上课，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毛姐，毛姐坐在板凳上如芒刺在背，课堂上江老师讲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小江见毛姐今晚听课心不在焉，就走近前来：“毛姐，今天教的几个字你记下了没有？”正想着心思的毛姐没想到这会儿江老师会到自己面前来，心里叫苦不迭：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人家造你我谣言的时候来，不是授人以把柄吗？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说道：“这就记，这就记。”边说着，边慌乱地拿笔，将写字的本子弄掉在地上，又慌忙地低头去捡本子，江老师见毛姐的窘态，几乎是和毛姐同时弯下腰去捡本子，两个人的额头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也同时摸着各自被撞疼的头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江老师头抵头相撞，毛姐很不好意思，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耳根，引得“哈哈哈哈”的哄堂大笑，这场面令两个人都很尴尬。江老师见毛姐的脸红了，自己也莫名地心跳了起来。
　　 这时课堂上有的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坐在后排的浪荡子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第二天晚上，毛姐正准备上夜校去，继父阴沉着脸说道：“你还嫌人家笑你笑得不够呀？大姑娘家跟人家眉来眼去的，想跟人家私定终身，在我们家你想都别想，别败坏了我们的乡风。从今天开始，夜校别上了。省得以后再闹出什么笑话，让人家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你有老子养，没老子教的东西……”
　　 “我没……”毛姐申辩着，潘老二不容分辩：“你要是再上夜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三
　　 几天没见毛姐来上课，江老师望着毛姐坐过的位子，有种说不出地失落感觉。她怎么没来？是那天晚上的尴尬？还是生病？一种莫名地牵挂袭上心头，正凝思着，余光中猛然发现有一双阴森森的目光正窥探着自己，那是来自后排座位上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冰冻的土地开始苏醒了，沟塘河坝边的柳树枝也串上了点点绿意，随风微微轻拂着水面，泛起粼粼水光。
　　 公社要在春耕之前召集青年突击队来公社开春耕动员大会，毛姐和小云一同来到公社，主持会议的是公社干事江老师。小江用眼睛扫了扫台下，一眼看见毛姐，台上从没紧张过的他不由得咚咚地心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一下心口，清了一下嗓子：“大家静一静，马上就要进入紧张的春耕播种期了，希望我们的青年突击队一如既往地发挥先锋带头作用……下面请田书记讲话。”
　　 毛姐望着台上的江老师，心里也像揣了个小兔一样，蹦蹦直跳，可是另一种思想也在告诫自己，不能这样，那样的话，不是正给那些造谣的人以可乘之机吗？
　　 动员会结束了，江老师走到毛姐面前：“夜校怎么不来上呀？看你的样子不会是生病了，家里有什么事抽不开身是吧？改天给你补上好吗？”
　　 毛姐连忙摇着手：“不用，不用。”也顾不得打招呼，急忙拉着小云的胳膊拨开人群头也没回就走了。看着毛姐离去的背影，江老师心口塞满惆怅。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凭自己的感觉毛姐对自己是有好感的，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这时，田书记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了小江的肩膀上：“呵呵，想什么呢？是不是……”书记是个开朗、爱开玩笑的中年人，说半句留半句并朝小江做了一个神秘的鬼脸：“要不要我给你去疏通疏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