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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水系】106病房的谋杀事件(小说)


作者:郑晓红 白丁,67.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54发表时间:2013-05-21 21:05:31

她被儿女们搀扶着走进106病房时,护士指着门里的第二张床说,“这是你的床位,33号。”她的儿子高原像被蜂蛰着了一样咝地吸了口气,他恳切地拦在护士前面,“调个床位吧,这个号听着不痛快。”护士很好说话,她早料到了这情形,好多病人都不愿住三啊四啊的床位,一进医院这人都心邪了,谁都想好好的出去,哪想跟散呀死呀沾上边呢?“剩三张床位了,你们自己挑吧。”
   高秋儿早就瞅准了位置,护士话一落,她就斜着身子飞快插到前面,高跟鞋格登格登一溜儿响过去,把小皮包往选定的床上一放,转身笑盈盈地瞅着母亲说,“妈,就这张了,35号,病无灾无痛无,等咱将来出院,啥病啥痛的都没了。出了医院咱坚决不买三无产品,进了医院咱还非得住这三无病床!”病房里的人都被高秋儿逗乐了,护士笑呵呵地转向她,“看您一双儿女多孝顺,自己还不多鼓鼓劲,都盼着你好呢!”她不出声地笑着,有些羞惭,但又打心眼里高兴,弓着的腰不由往直展了展。这一展,原本已经皱缩成一团的肝脏似乎承受不了了,一阵尖麻的疼痛簌簌抖落开来,她猛地收了笑,眉头拧在一起,腰更深地弓了下去。高秋儿紧着几步搀住母亲,颤声叫了声妈,眼圈红了起来。
   靠窗的36床正在输液,灰白的被子疲塌塌地盖在她身上,只露出一张皱黄的脸来。天气很热,但她宁可这样闷焐着也不肯揭开被子凉快凉快,她明白自己已经没什么人形了,除了那个胀鼓的肚子显晃晃的,四肢都成枯枝一样了,就这样用被子捂着,还能遮掩点什么。36床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越病越要面子了,她知道在地里刨日子的乡下人过活靠的就是个人,有人就有力气,有力气就有日子,但自己还算个人吗?成了一堆不相干的零件了,她害怕面对这一点,所以她只能尽力遮掩,好象这样捂着就能挡住老伴和儿子的目光,把她当成个以后出院了还能在地里刨日子的好人儿去挽救。她偏过头看了一眼斜欠在被子上的35床,嘴角向上轻扯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其实,她刚才一直在反复回味高秋儿说的那档子话,当时满病房的人都乐了,但她没乐,她记得她住进来时就只有32号住了个病人,33、34、35、36都空着,她儿子赵健当时伸出巴掌一拍,大声说,“就36号了,六六大顺,今年咱家啥都顺当了,果园子也能有个好收成。”她当时听了也挺乐和的,但今天突然听到高秋儿这一说道,她马上就觉着不是滋味了,人家的孩子满心都在她妈身上,什么病无灾无痛无的,人住进医院里,不就是图个无病无痛的吗?自己那时怎么就没想到住35床呢?自己没想到,孩子老伴也没想到,谁把心往自己身上放了呢?这样一想,心里就闷了一股热气一样,觉得肝脏好象胀大了一点,她挺闹心的用空着手去扑挲肝区那里,把身子侧过去向着窗户躺着了。
   高原和高秋儿进进出出安顿着给母亲准备住院要用的日常用品,他们的父亲高青山去护士办公室领脸盆、痰盂和暖水瓶,高秋儿上街去买个小电饭堡,预备着给母亲平时熬粥喝,高原买了个电热毯,他知道母亲睡热炕惯了的,即使大夏天的晚上没个电热毯烘烘床,是很难入睡的。高原给母亲铺好电热毯,去水房里洗了抹布回来把母亲床前的小方柜子里外仔细擦了一遍,然后给抽屉和柜子里都铺上报纸。高原每每在病房里进出一回,心里就塞了棉絮一样不亮堂一回,他觉得这病房里最扎眼的就是墙上那两个很不吉利的数字了,33,34,还都是用鲜亮的红漆刷的,好象撵着往人眼前撞一样。
   当时护士让选床位的时候,他一眼扫过去心头就一凉,33——离散,34——死亡,35——啥都没了。他一直都很相信这些宿命的东西,他记得小时侯出去玩,一只鸟从空中飞过去,拉的一渍鸟粪恰巧掉在他肩膀上,小伙伴说你今天会走霉运的,果然,他和伙伴们捅了一个蜂窝然后分着吃那些生蜂片的时候,一口咬下去满嘴的蜜糖里头还藏着一个蜜蜂,那蜜蜂就在他嘴里头狠狠蛰了他一下,至少一个星期他都是左脸盘里外全肿大着,连嘴巴都合不住,每次吃东西不留神就会咬住嘴里肿起来的肉。还有,爷爷临去世的时候曾带着他蹲在房头晒太阳,爷爷眯着眼睛吸着烟锅,不知怎么的,烟锅就从爷爷手里脱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结实的用楸木做的烟锅杆儿竟然就断成两截了。他当时很奇怪,拿着断了的烟锅杆翻来覆去地看,他知道这烟锅很结实的,爷爷用它揍孙子孙女,用它把树上的青皮核桃打落,用它敲碎晒干的核桃,用它把掉在坑里的孩子拽上来,给儿女发脾气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也是把烟锅儿狠狠往地上一摔,立时大家都噤若寒蝉。可刚才呢?烟锅儿离地面不过一尺来远,当啷一下就成两截了!爷爷愣了半天神,缓缓摸摸他的头说,“好娃哩,你怕是快没这个爷了!”果然,当天夜里,爷爷便无疾而终。高原想到这里就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幸亏妹妹高秋儿是个灵性的女子,顺口几句就把这不祥的阴影化解了。可是,35,究竟是病无灾无痛无,还是什么都会没了,包括人?高原又是一个寒战,紧着把正试电饭煲的妹妹秋儿叫到楼道里,“你去用白纸把33、34那两个数给糊上,我怎么越看越心慌。”秋儿愣怔一下,眼圈儿又是一红,赶紧去买白纸了。
   36床听到了西索的纸声,便转过身来看,她看见35床紧蹙着眉头睡着了,胳膊曲成三角用手腕紧抵着肝区,她心头一紧,赶忙挪开眼睛看跪在床上贴纸的高秋儿。秋儿的侧影很好看,眼珠子亮亮的,像蓄满了一池子清水一样。尤其是刚才她过去搀她母亲时眼圈儿一红的当儿,眼泪花儿满当当地在眼眶里窝着,一抖索就会滚下个晶亮的泪串子。36床当时心头就抽筋似的缩了几缩,她有两个姑娘的,都嫁了人,小的嫁在邻村,婆家家道殷实,有个屠宰场,她公公操持着,生意还不错,家里还有部农用车,女儿女婿从陕西批来菜在当地贩卖,女婿是个精明的活络人,在当地菜贩子里头算是数得上的。大的离过婚后来又嫁到城里了,女婿在法院工作,是个老实人,家里家外据说都是女儿说了算。可是,虽说是这样,她病了那么长时间可从没见过她哪个女儿红过眼圈儿,来了都是匆匆忙忙,她的病倒是问不了几句,都是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猪没人喂、菜地里的辣椒让人偷了、老的小的离了她就吃不到嘴里去之类的话,姐妹两个比着赛着把各个的苦水和为难倒完了,就松口气告诉她家里实在放不下抽不出时间伺候她。她的心硬是被女儿的这些话给刺着了,先是觉得痛,后来觉得渗血了,现在想着都麻木了。她记不清自己为女儿掉过多少次眼泪,小女儿结婚第三个月被女婿打了跑回娘家来,她虽然没事人一样把女儿安慰了几句又埋怨了几句,但晚上睡下不是流了一宿的眼泪吗?第二天早上眼皮肿的都睁不开了。大女儿头前的女婿不学好进了监狱,她不是也一场一场陪着女儿哭吗?她其实是个刚强人,平时的苦累断不肯掉泪的,但在儿女身上就不一样了,像进了沼泽地,一踩一个水窝窝。但是,她的女儿却很少来看她,她一晚一晚痛的无法入睡,身边连个宽心的人都没有。而且,每次她们的父亲提起她住院的钱时,女儿们都敷衍着把话往一面子引,像预谋好了一样。36床不由得叹了一声,自己的眼圈先红了起来。
   35床醒了,她微微动动身子小声说,“身子压得痛,想坐一坐。”话一落,在床边沉默着的高原、高秋儿和他们的父亲高青山都手忙脚乱起来了,高青山托着妻子的上身往起抬,高原急忙把旁边空床上的被子抱过来竖靠在母亲身后,高秋儿顺手把枕头抽出来垫在母亲后腰上,高青山托着妻子靠好,高原把手垫在母亲脑后放实了才抽出手来,这时的高秋儿已经拧好热毛巾轻轻擦拭母亲汗湿的额角了。
   36床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她闭上眼,把方才35床的乱又在心里反刍了一遍,不由得就动了气。她上次肝腹水胀满的时候,肚子硬绷绷的动弹不得,嘴唇火烧火燎的,全身像着了火只想喝水。她叫老伴赵二根给她一口水喝,老伴背着手闷声闷气地说,“你看你肚子都胀成啥样了还喝?”。她又叫他的儿子赵健,儿子埋怨地看着她,“妈你就忍一忍吧,咱家又没有钱给你抽腹水,能不喝就不喝吧!”。她哑着嗓子把院子里玩的小孙子叫进来,孙子捂着鼻子倚在门框上,“我爸我妈说了,不给你喝水!”。想到小孙子捂鼻子躲远的情形,她的眼睛湿了湿,但很快又干了。她把腿曲起来,狠狠一脚蹬在坐在床后的丈夫赵二根大腿上,她用力有些猛了,觉得肚子里蓄积起来的腹水咣当咣当响了两三个来回,发硬的肝脏突然变柔软了一样,索落索落的在腔子里跳了两下。她猛吸一口气,身体蜷成一堆儿呻吟起来,她丈夫慌乱地站起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叫大夫不?”问完了就木头桩子一样垂着手定在那里看着她,她半天才缓过气来,把汗津津的头从枕头下面挪上去,回答她丈夫说,“叫你先人去!”
   听到36床的话,35床和她的家人都笑起来,高青山对赵二根说,“看见没,病人动气了呢,你赶紧把人扶起来坐一坐,老躺在床上身子压得能受住?”赵二根憨憨地嗫嚅着,“要坐起来就说吗,骂啥人嘛!”,他弯腰扳住妻子的肩膀往起拉,高青山忙说,“要把腰扶住,这病内脏疼得很,最好是平平顺顺坐起来。”说着就对高原和高秋儿使个眼色。高原急忙上前去托住36床的背。这时36床的儿子赵健进来了,他看见高原正帮着扶持他的母亲,也不准备搭手扶一把,他甩着胳膊站在母亲床头上笑着说,“多谢了多谢了,咱种庄稼的人就是不像你们城里人,知道咋种地不知道咋伺候人。”说完了便把头从窗口伸出去点起一支烟抽上了。
   赵健这几天心急火燎的,嘴巴里都已经燎起来几个火泡了,吃饭、喝水、说话都火辣辣的疼,母亲是肝癌外加肝腹水,起初那水还蓄的缓慢,大约两个月来医院抽一次,可后来间隔越来越短,一个月,两个星期,现在干脆一星期不到母亲就撑持不下去了。眼看着母亲的肚子又胀起来,而下次抽腹水的钱还没有凑出来,他急的连跳楼的心都有了。他刚才硬着头皮给唯一的舅舅打了电话,舅舅在那头沉吟良久,慢吞吞地说,“娃,咱庄稼人最怕家里出个富贵病人,我啥情况你知道,你几个表兄弟上学成家都靠我一个人拌命哩,你现在啥情况我也知道,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你该尽的心都尽了,也不是我心硬,活着的人还要活人呢,不能把几家子都拖垮了,我就对不住我姐了,你自己看吧。”赵健听出舅舅的意思了,是让他不要把母亲再放在医院里接受无底洞的治疗了,听了这话,赵健心头突然一松。其实,他一直是怕母亲娘家那关过不了,万一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舅家人是要兴师问罪的。现在好了,舅舅把口话放了!赵健突然有些惊讶,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心硬了呢?母亲的病似乎成了负担,自己急于摆脱掉,却没有合适的理由。他看得清楚,这个家里不止是他一个人盼着母亲早点死去,不是吗?以前还算不错的家现在空荡荡的了,能换钱的全换了,就差卖媳妇卖孩子了,可母亲还是不死!她每次疼的昏死过去之后,他和父亲都是心怀侥幸地守在母亲跟前,父亲会一遍遍试着母亲的鼻息,嘴里说着,“快不遭这罪了,一口气就咽了去吧!”但是,母亲每次都会幽幽醒转。
   他去了医生办公室,恳求医生给母亲做工作,就说这病实在没办法治了,别在医院耗着,耗着也是白耗。医生当时冷冰冰地回答他,“那你是准备让你母亲活活胀死?”他心里抖了几抖,低声下气地说,“家里实在没钱了,借钱借的连亲戚都没了,粮食也卖的差不多了,我还有两个娃呢,总不能把粮卖的给娃娃没啥吃吧!”说到这里,赵健真的心酸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医生半天无话,他心里也是明白的,每隔几天就得进行一次抽水,大小也算是个手术,这样的费用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的确可怕,更何况还有常规治疗,但是,一个人被硬生生胀死,那是怎样的情形,这让这个见惯生死的医生也不寒而栗。他抬头看着这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我尽量找机会谈吧,你先让你两个姐姐想想办法,虽然你母亲最终救不过来,但尽量让她少受些罪吧!”
   赵健离开医生办公室,心里还是压抑的像揣了石头,他干脆走到楼后公园里去。他一直把医院里这个小花园称为公园,他认为公园就该是这样的,中间一池水,虽然水污浊地蒙了层绿苔,扔进去只小蚂蚁都能畅通无阻跨越大洋,但上头飘着的两簇荷叶还是很洁净的,尤其新开的荷花,花瓣新鲜的跟清早的露水一样,让他回忆起初中课本上的《爱莲者说》来。水池周围是很规整的花坛,绕着水池分成四块,中间穿插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每个花坛中间都立着一尊雪白的塑像,其中一尊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搂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抱着母亲的大腿仰面望着母亲的脸,似在请求什么。他看见这塑像差点掉下泪来,他脑子里安了滑轮一样把他从小到大在母亲那里获得的温情迅速回顾了一遍,他兀自下着决心,再卖最后一次粮食吧!反正母亲看起来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想完了欲转身回病房去,突然听到树丛后面传过来很急切的几句话来,“就两支!两支杜冷丁行不?我可以出高价买!”。赵健的脚一下就被“高价”两个字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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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场谋杀,发生在106病房的谋杀,但我看到的,是人性在极度困惑与恐惧中,或者说是无奈中,仰或是无法忍受的疼痛和煎熬中,一种情绪上的失控,一种自我的摧残。作者所写的36床,因为在极度的病痛的折磨中,出现了性格上的分裂。也许,看着35床的爱人和儿女,一家人相亲相爱,出手大方,话语暖人的动人情节,她对自己的家,老板和孩子彻底的心灰意冷了,所以才有了如此荒唐的决定。而文中也插叙了正科级干部杜建国的遭遇,当然,这也是36床的儿子赵健无意中听到了杜建国央求医生给他开杜冷丁而引发出来的故事。杜建国的爱人吸毒,一次一次的威逼杜建国给她去买毒品,然后是在一同事的提醒下,杜建国就用杜冷丁代替了毒品。杜建国的故事,主要是通过杜建国的回忆展开的。杜建国的妻子的行径令人发指,杜建国的儿子让人怜爱,杜建国的遭遇让人同情。或者,这是另外的一种不离不弃。106病房的故事是一条主线,杜建国的故事是一条暗线,两个看似没有多大关系的故事,却是在交相辉映着,同样的让人体味着那种彻底的痛。而35床和36床两家人的不同故事,以及语言的对白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说情节曲折,引人深思。欣赏,倾情推荐。——编辑:哪里天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23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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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3-05-21 21:06:26
  问好作者,感谢投稿江南社团,祝创作愉快!
哪里天涯
2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3-05-21 21:07:09
  期待更多佳作,让江南因你而更加精彩!
哪里天涯
3 楼        文友:履泽        2013-05-22 14:32:26
  问好作者,很不错的文字,欣赏了。。。。欢迎作者赐稿江南烟雨社团,祝福创作愉快的同时,也祝福阅读愉快。希望作者在江南烟雨社团里,有新的收获,以及有更多的精彩作品呈现在大家的面前,有更大的进步。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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