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12篇》
　　
　　 《可是我如何才能静止在那里》
　　
　　 什么时候会觉得银杏树是背对着自己？从银杏树的深绿里浅出来。
　　 我也打开着的时候，也能融入空气，银杏树似有若无的香气。
　　 被银杏树引领看天空，或许银杏树一心向上的姿势就是答案。学习银杏树用静默说出更多，它的长久忍耐，它的自我喜悦的思想，它的无可后悔，它的久远而必然的果实。
　　 烈日下，银杏树的影子吞没了我的影子，我即是靠影子生活的人，甚至不用整个的影子，甚至靠没有了的影子。
　　 比我更早认命的孤独，孤独成为了银杏树的真正营养，孤独说到底只是人类的话语。不是风动，只是我又瞥见自己，依然的心乱如麻，终于到痛彻心扉。地球在把一切都转过来了，可是我如何才能静止在那里。
　　
　　 《秋风起》
　　
　　 秋风起，叶子只落了小部分；秋雨一下，才满街萧瑟。不久就会被扫除的，甚至这些在街上匆匆的人。
　　 人也每时每刻在凋敝，真正的萧萧，唯有从心头起。
　　 我如古人，不说植物，无以言说此心。
　　 活着活着，此心只剩有焦躁，譬如朝露的人生，因焦躁而漫长起来。
　　 那个春天呢？那些在春天里也早落的叶子，快乐了无痕迹，痛还能在回忆中锥心。
　　 悬铃木的造作，春天里飞絮迷眼、秋日里太多太大的枯叶，换来斧斫锯断。
　　 人总是离不开自然的，城市里的绿地、鲜花、行道树，亲之昵之，到底还是伤害之。
　　 自然早已结论，离开人才能野生疯长，隔年不上山，山上径已灭，是不欢迎人来的意思了。
　　 野菊花还那么简单着，公园里的菊花繁复了那么多人工人文的瓣。文明是爱和无聊的结果，爱到无聊就行了，不可变成恨。
　　 山山唯落晖，是要等人下山才是的，人在下山的途中都这样觉着了，总是要下山来的。
　　
　　 《黄昏》
　　
　　 黄昏天上渐多内容，一颗星出现了，一轮淡月如不情愿。到底看清楚了，是蝙蝠，不是鸟。
　　 紫薇在晚风中点亮了，能照明的还有我们空旷起来的心。暮色中更能看清，越过沉碧的长空，看见地球自转，它会把一切都给转回来，只是我已经对此有倦意。
　　 转过来往昔的容颜，是在梦里了，你也在远方老。
　　 需要更少的自我和更多的爱，为了安心。
　　 能保留稍久吗，仰望星空时，油然而生的敬畏？树们就只知要往上生长，因一心一意而似从不烦恼。
　　 正是需要善加遗忘，黄昏之前的酷热快记不起来了，之后夜越深越清凉……
　　
　　 《九月》
　　
　　 九月，笑出声来。终于还是越执着越痛苦，越追求越失去，认清这命运的诡计。做人太差了，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障碍。已经不在意了，内心愧疚，永不道歉。至今不认识的人，不必再认识。天天言不及义，反而不与人交恶。马路对面的女贞，落着黄花，我从来没见过花在眼前绽放，花正好落在我肩上。
　　 九月正好，不冷不热，大恩如太阳，也要避免过于亲近，爱恨都无常。麻雀冲过来，停在阳台的防盗网上，我不想跟麻雀提起我内心的放弃，放弃之后的喜悦。我一动不动，发现自己内心的温柔，怕惊动了麻雀和这才重生不久的温柔。空气一脏就藏起岘山，我一脏就类似慈悲：在这个尘世，谁能高贵得了，应为蛆在粪里一弓一弓的乐不可支，而一同高兴。
　　 九月，夜则蟋蟀声沁凉，更短暂的生命，一直是这样唱着。
　　
　　 《这一阵摇曳无边无际》
　　
　　 黄昏是最美的时光，在城市也一样，红日悬于交通银行楼头，夏天烈日这时候我已经能直视。
　　 看见27路在前面不远的车站停下来了，终于也不跑，等下一趟27路。
　　 蜻蜓已经飞出来了，想起来了前些天也见过了蜻蜓，今天傍晚才印在心里。紫薇有红也有白，红的白的花都跃上枝头，这一阵摇曳无边无际，让我感到是地球的不断转动带来风。
　　 一个很老的老头坐着轮椅，他的儿子也是老头了，推着他——我喜欢他们俩的表情，清贫而有尊严，“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主观臆度，真正让黄昏美好的，是这颗总算短暂放下了的心。
　　 美好的黄昏让我确信世界并不欠我什么，它也不要求我什么，更进一层，我也不再太欠世界什么，我等同于这个疲倦，内敛，再也无害的这株不在开花季的木棉的姿势。在天上无声的话语，我也都能听懂了，鸽群集体才是一个姿势。鸽群终究是一只只飞落，栖停的一瞬，如一朵朵大花的闭拢。
　　 麻雀的回家不是这般寂静，两只麻雀吵着嘴，从樟树的下面的枝条追上上一层的枝条，再上，再上，一直到最上头，终于没有再飞出树冠去。
　　 再看树上的天空，已经没有落日，仍让我们看得见万物。万物各自有的黑暗——这是我们都要慷慨拿出的彼此喜欢的东西——将会和融为一体的巨大黑暗，安全、甜蜜的黑暗，带着阳光暴晒后的香气。
　　
　　 《银杏树》
　　
　　 银杏树，让我来和你们一起静一静，岁月仍久长，不可不耐烦。
　　 如果我像你们一样永不发一言，内心不动丝毫，直至无心可寻，我也能活成同类中的孑遗，四顾茫茫然，像一个赶尽杀绝的胜利者。
　　 在树下渐渐消退了争竞的心，银杏树寂然无声地倾注，与银杏叶一起深绿……终于站不成树，徒然旋紧了年轮，消除不去与生俱来的紧张。终于只有我一人不安，替银杏树担着来日的黄叶萧萧和往年的黄叶萧萧。
　　 一瞬恍惚我是一片银杏落叶，即刻又迟疑，我究竟是这株还是那株落的叶？是落下时犹青，还是死心了似的黄透……银杏叶：扇形，有柄，长枝上的叶大都具2裂，短枝上的叶常具波状缺刻——我是要混同于风中漫天的萧萧，还是竟留恋起至死独一份的蚀心悲伤……
　　 银杏树给予的一小片阴凉，与树靠近后的纷飞一刻，忧患人生里也会突然而至的快乐……我想法要避开的烈日，银杏树们都在狂饮，勃发……
　　
　　 《林荫和从林荫下穿过的风》
　　
　　 悬铃木们压着枇杷树们，这是林荫大道了，知了在树上不见身影，撒下爆豆子般的蝉声：火之雨。
　　 我不能中了蝉们的计，我不能跟着它们急躁，祖国到处暴雨成灾，我甚至因此要珍惜襄阳的旱热。
　　 我不能第二次迈进这片阴影里，可是我何必那么认真？不停地磨损我的何止烈日，还有林荫和从林荫下穿过的风，夏日的风，如尘世的爱，如此脆弱而易变，可是越来越让我留恋不舍。
　　 是心让身体老，而心如此飘忽不定，对自己也无法究竟真实。
　　 珍惜不了、舍弃不成，还是树每一秒都不曾虚度，把究竟有限的时间都刻进年轮。
　　 枇杷树快被挤下人行道了，它们的根正在地砖下看不见的土里紧张搏杀，但我总不够积极，只想等着，等着就有夜晚来临。
　　 祖国也如此让我爱恨无措。
　　 夜晚，月亮如全面颠覆，而月亮的光亮只能来自太阳。
　　
　　 《月亮圆时》
　　
　　 于倥偬之间，忽然望天，月亮已圆。
　　 月亮圆时，死水微澜，人不如潮，先已干涸。
　　 月亮弯时，树犹如此，月因树低，天因枝分，是心斑驳。
　　 月亮满时，月中山影，清晰如旧伤。
　　 月亮残缺时，它还会再圆，不似人之擦肩，即是天涯。
　　 月亮无时，果然就也不想起，年轻时念念不忘之爱恋，已与时代俱殇。
　　 千江有月时，执着只是天上一月，已非情深，无以相忘：此情此景，终究落入俗套。
　　 永不再见，刚刚后悔过没有像样的青春的，这么快要看谁老得快了。
　　
　　 《盛夏》
　　
　　 唯一可长久的，是不是只有蝉声了，今天也是蝉声，明天也是蝉声，才歇又起，夏天在蝉声里鼎沸。
　　 这么急切的不要命的长嘶，当然也是被忽略的命运，蝉声只有在我们不专注于自己的问题的时候才能被听见。我们的麻烦、我们的欲望、我们的苦乐其实与蝉无异，差别只在于时间长短，或者说只在于短暂与太短暂的区别。蝉比人更知道有个死在后，它因此比人更急切？
　　 蝉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了吧？小时候是去捉蝉才见到过，以后只是年年听蝉唱。比许多的故人要好得多，我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们里，有几个是我真正想念的呢？
　　 蝉永远在室外，蝉永远在树上，蝉永远看不见，蝉唱的是我的当下和亘古，恰恰因为我不是蝉。
　　 看不见的后陈营路上每秒钟都殷勤传上来各种声音，当然是汽车声为主，但是竟然是摩托最大声，一辆摩托突然咆哮，震天动地，在后陈营路上狂飙而去。我陡然吃惊，又忽然发觉蝉不因此变故而停，蝉停在它自己想停的地方。一瞬间，我和蝉，都否定了是上帝的造物，我们以强烈的自由意志，能狂欢至自燃。也全因自作自受，在盛夏烈日里，悲伤至彻骨寒冷。
　　
　　 《细雨纷飞》
　　
　　 星期天不是被手机上的闹钟叫醒的，是被骂声吵醒，一个男人汹涌的骂声，很快把女人骂没了，起先女人还还嘴……
　　 后陈营路上的汽车声，传来地上犹湿。坐到窗前，看不见后陈营路，听一阵后陈营路。嘈杂的后陈营路，过一会也会听不见了，如乱梦已收，很快了无痕迹。星期天自动放松，对故乡亲人的担心，对厌世的排遣，对消减了的人生目标的愈加执着：一放下果然喜悦涌满身心。你如汉江对岸的岘山，如今日才被水雾湮灭，今日有了崭新的忧伤……
　　 隐约记起刚睡下时，晚12点钟左右，有过短暂的鞭炮声，襄阳的风俗，半夜鞭炮声，是死了人。隐约记得当时心中的感谢，感谢没放多久鞭炮，如此有公德。当火葬场还在附近时，那几年清晨4点钟左右后陈营路上会有送去火化的鞭炮声，凄凉的唢呐声里，在床上闭眼也看见了纸钱从卡车上撒落，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又睡着了。哪有那么快灰飞烟灭的？其实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后陈营路还不叫后陈营路，甚至路面也还没有全部硬化，像这样有细雨的天气，车过了泥浆空落，太早了还溅不到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成了房地产网站的记者，所以对建在原火葬场位置上的楼盘心有戚戚：果然很有些影响，果然卖不动。在网站上还是为之鼓吹：我想的最真切，说的变了些味，写的就经常是狗屎了……
　　 所以我想你，不能说。
　　
　　 《发呆》
　　
　　 发呆，忘记时间时间就过去了。越来越少关心的人，越来越刻骨铭心。哭不出来，哭也成为艰难的事。我真的有那么悲伤吗？人生还有那么多无聊而刺激的事，而且已能轻松结论到“就是那么回事”。只是越来越不敢伤人心，伤人心迟早让想起来痛彻心扉。
　　 也会与过去的自己猝然相遇，愿如已忏悔结仇那么多无谓的敌人一样原谅旧我。遍洒清凉的月光，不要多想想及它反射的正是烈日。看见越来越深绿的银杏，伴随对它们去年渐渐金黄、一朝落尽的记忆，不刻意、不悲伤。一瞬里我即是其中一株的恍惚……
　　 在这里也看见燕子，问是燕子吗？无人回答。多看一会，就看到它们不只是在空中辛劳奔波，也在玩飞翔，追逐、假装坠落，我心里则只说过一句是的是燕子。再晚些有蝙蝠，在被人间灯火冲淡的暗夜中，错认为迷途的归鸟。暮天传来于人于树于鸟都一致的指示，可置之不理。
　　
　　
　　 《只有人生永远不知如何是好》
　　
　　 飞虫在越来越少，嗜血的、致病的虫子；无害的、漂亮的虫子，都在越来越少。
　　 越来越多看见了蚂蚁，因为变成了喜欢低头走路，脚避开了这几只看见了的蚂蚁，是否反而踩死了另几只没注意到的？
　　 蟋蟀也是因为我们而想交配得不纯粹，促织谁促谁织？吟蛩更自古听错，蛐蛐儿拟声得莫名。
　　 蚊子该害人就害人，该被拍死就被拍死，拍出一手血，是人自己的血。
　　 那白茫茫的冬天里，除了又急着投身轮回似的盼春日，会不会忽然想起这些只知秋不知冬的生灵？
　　 刻意在越来越少，无奈在越来越多，一点柔情如女贞的新叶。女贞的老叶如花红，女贞的老叶要等新叶长绿再落，女贞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常青树都是在不停地落叶的，常青树也有一死，这一点似乎刚刚才悟到。
　　 只有人生永远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晨暮感觉冷了，才不久前一早就汗出如浆。
　　 犹记得樟树移来时，细瘦如也怯怯，今秋已结满小小的圆圆的果实，阳光和阴影都这么合身。
　　
　　
　　 《对一切都准备好盐味的遗忘》
　　
　　 这个早晨醒来，又是明晃晃的太阳，我要定定神，再想两遍不能不工作，才能跨出门。虽然我默不出声，内心已经说了很多话，睡梦里也是喋喋不休。鸟雀们已经聒噪完，先我一步出树觅食。广天阔地，国疆分矣；歌哭于斯，是为家乡。垂天之翼，何能飞越？它们有可能今日就死于天上，坠落回大地。
　　 要有更多爱，爱这苦乐娑婆，而渐渐放下执着，这也是最善待自己的方法。回忆过往，汗不敢出；想及未来，汗出如浆。我能知道什么，对一切都准备好盐味的遗忘。又想现在就去寒冬求证，会不会在那时忽然怀念太阳专制的热情。
　　 鸟雀何曾同意我加给它们的意义，紫薇如若在人群中才有跃上枝头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