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这本书大概是六七岁，之后每几个月必听说一次，知情者向我描述这本书时，几乎都神神叨叨口齿不清，所以即使听说了很多次，仍无法对其建立起一个清晰的印象，就像看不清一朵正被风抚摸的云。又因为不同的讲述人有不同的叫法，所以准确的书名至今也无法确定。我明明记得有次某人说是叫紫什么，名字美而迷濛，现在却忘了。写在这里的名字，是根据一个朋友的同学的阿姨的姐姐的读音猜测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是读书人谨守的，但若把这句标语举到苍茫混沌的民间，无疑于疯子的言论，是要被群众吐口水的，知识分子会被凄惨地划成无知分子。我已经试过了。
　　 而四川最混沌。连绵不绝云遮雾罩的蜀山，是诞生神秘文化的绝佳环境。毫不夸张地说，我从小就和神鬼生活在一起，每年至少要遇见三到五只妖精，当然，数量少是因为有时候同一只妖精，要碰见六七十次。见过了太多神秘现象，我确定这个世界真有鬼魂，但并不畏惧，并不认为这是人生的某种命运，仅以审美去看待。（观察细致的朋友都知道，鬼魂和宇宙飞船在民间并不冲突，成熟的劳动人民既相信科学也相信鬼魂。）
　　 回来说这本书。据说这本《云集》只是民间千万本奇书中的一本，却极可能是集大成的一本。传说世上共有八本，像太极图一样分布在祖国各地（并不仅限于四川），当然，这是我的想像，因为当我知道有八本时，立刻八卦了起来。传说书的持有者均为道士（民间的道士和道教弟子有些区别，民间所说的道士近似香港电影里面的茅山士），德高者会选择资质优异的弟子传承，德低者会选择家传的方式。日换星移，浪花淘尽书籍，不知道现在还有几本了。
　　 据说，我所在的街区就有一本。准确地说，就是距离我书桌三百二十四米的地方，某个书架上，或某个柜子里，或某个枕头下，而这本书的拥有者，居然就是我的舅舅（远房的那种）。
　　 介绍内容之前，首先，愿太上老君助我弃绝诱惑，以免添枝加叶，或者像三流书评家那样大惊小怪，渲染书籍在人类历史上的影响力。
　　 相传这本书有九百九十九页，却没有标注页码，只有得到真传或天赋异禀的人才懂得阅读方法。而所谓的九百九十九页，只是外行的猜想罢了。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一本一直在运动的书，仍可譬喻云朵的形态和数量。并非完全出于民族自尊心，我相信世上唯有中国人可以写出这样的书，唯有汉字具备写作这种书籍的能力；象形，象有形之形，亦象无形之形，一个字即涵盖了现实和梦境。
　　 据说这本书可深可浅。浅可见修房造屋吉日良辰取名打卦生男生女避祸趋吉天气预报，深可见草木荣枯世事浮沉国运衰昌地壳运动星宿更替人格分裂。此外，还记述了一千多种技术活儿，比如，除魔、降妖、杀鬼、赶尸、隐形、禁制、下蛊、还魂、离魂、解梦、迷药、土遁、闭水、游墙、测字、捕蛇、摆阵、泡妞、解毒、神打、吞瓷、房事、炼丹、托梦、走木偶、活铜钱、豢小鬼、豢信鸽、长脚力、翻刀梯、遛火架、引生魂、扎风筝，点豆腐……当然，其中部分技术有旁门左道之嫌，但也可能是真正的旁门左道玷污了原创，既然作者钻研好了，又怎能不存目到呢，何况祖师有遗训，不会让宵小轻易得逞的。
　　 这里我仅是根据别人的描述如实地综合了一下，实际内容可能还要丰富得多，微妙得多，深刻得多，如果朋友们以为这样的书是文化糟粕，和地摊上测字算命的小册子没什么差别，那是我的描述错误。我不介意被定性为下流的书评家，虽然我会因此感到很伤心。
　　 下面说说我那位舅舅是如何得到这本书的。
　　 我舅舅还没出娘胎就迷上了道士这个职业，其母身怀六甲时就喜欢逛道场即是明证。虽然舅舅现在已是方圆三百里内的首席道士，早年的学艺之路却艰辛得如同在大狱服刑。他的父亲即是当时最大的道士，门下弟子三百，家里面吃饭，摆的是流水席，整天来往的都是背着桃木的剑客，院子被踩得寸草不生。但是老人家却不想自己的儿子做这一行，他希望儿子以后做医生或者律师，尽管手头即有一本《云集》，却不准备传给儿子。当然，也还没找到有缘又合适的徒弟。
　　 舅舅偷偷地苦练一切技能。比如，学习毛笔字，这是每个道士都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能，尤其是一手工整的小楷；学习演唱，抑扬顿挫的古雅歌声，可沟通神鬼界限；学习武术，灵动矫健的身法可模拟妖魅的形态，方便进出那个奇异的空间；学习打坐；学习熬夜；学习腹语；学习响器；学习美术；学习文学；学习梦游；学习缝纫……此外，舅舅还灭绝自己的天性，去遵循道士严酷的守则，不近勾栏、不近钱帛、不近庙堂、不近超市、不近龙门阵……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间，舅舅练就一身扎实的基本功，成长为了最有前途的道士。这时候若想登堂入室，更上层楼，醍醐灌顶，非有名师指点不可，不然，就须得窥至高无上的道士秘籍了。
　　 为了完全弃绝儿子学道的念想，老道士在其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寄养在了外县一个当教师的兄弟家里，每年只许在春节回来一次，一次可呆上十五天。在这十五天里，老道士闭门谢客，将一切法器收箱封存，家里面不出现半张黄纸。停止念咒语，改唱卡拉OK；停止穿道袍，改穿夏威夷花衬衫；停止降妖除魔，改种花花草草；停止神风疾走术，改乘自行车；停止隔空取物，改用梯子和钥匙；停止目光如炬，改用手电筒；停止桃木剑，改用苍蝇拍；停止千里传音，改用公用电话……总之，在那十五天，老道士息声缄口，韬光养晦，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位普通的农夫。
　　 舅舅一动不动地伏在阁楼上，这阁楼是其父平日修炼的禁地，鬼来过，妖来过，云彩来过，萤火虫来过，太上老君来过，但他没想到，自己儿子也来过。舅舅暂停了自己身上一切器官的运作，只保留眼睛和耳朵；他把自己混入一堆陈年的灰尘，混入一根木头的纹理。像一具历久沉寂的尸体，却封闭了气味；像一张照片，却褪尽了色彩；像阁楼上另一台年老的收音机，却完全拧灭了声音。
　　 经过几年的悉心侦察，舅舅已经确定了那本《云集》的所在。具体说来，就在床铺的左面葫芦的东面柜子的后面唐诗三百首的前面砚台的下面酒坛的西面拂尘的右面椅子的南面竹篮的北面。现在书的主人正迈步走向离此三百米远的老年协会，他准备去打麻将，现在只需等他再走远一点……
　　 三年又三年，一共六年，每年抄几天，舅舅抄完了这本《云集》。抄写的过程亦是学习的过程，学习的过程神知鬼觉唯独群众被蒙在鼓里，只静待一鸣惊人的那一天。然而，最先知道的仍然是老道士。
　　 老道士发现他那本《云集》的字迹正一天天地淡下去，前文比后文更淡，好像字上的墨汁被人偷走了。开始，他以为是天兆，他站在院子里摸着下巴琢磨：难道祖师爷想收回去另外再出个增订版？然后有一天，就是舅舅完完全全抄完《云集》的那一天，他走下楼来，还没走完最后一节楼梯，“轰”的一声，晴天飘来一道耀眼的霹雳，阁楼上的原版《云集》倏然焚成一捧淡蓝色的灰烬。闻讯而来的老道士呆若木鸡，他返身揪住来不及撤飘的比木鸡还呆的舅舅，一把从他身上搜出了新版的《云集》。
　　 我现在来猜想那次焚书的原因，咳，我猜想祖师的意思是这样的，在同一空间里，不允许出现两本《云集》。《云集》不可誊抄，只可转换；《云集》有魂，可以牵引，却不可复制，可以移动，却不能寄生，可以消灭，却不能做种子。
　　 然后老道士把一切归咎于天意，并顺从命运的安排，终于让舅舅继承了自己的衣钵。就是这样。
　　 有朋友可能会问，这么好的一本书，有了它岂不是可以上天入地、随心所欲、腰缠万贯、妻妾成群。不然。
　　 道士也是要遵守国家法律，不能任意胡来的，而且，道士生活是极端边缘的，他凭借一己之力进出于超自然的世界，身影相当孤独，被人猜测却又不能轻易对人讲，只能靠信仰和兴趣支撑，若是没了信仰和兴趣，与苦力无异，更何况上班时危险性极大，不亚于高空作业。
　　 另外，除了道士所应遵从的朴质的“道”义之外（不遵从者必遭天谴），祖师开放了你的超自然力，必会封闭你另外的力。据传历代《云集》继承者，或盲眼、或耳聋、或面缺、或少手、或断足、或驼背、或减寿、或鳏孤、或食无味、或口不言、或涉水烂肌、或近女生疮、或夜不寐、或渴无常……总之，身体某一处必会遭遇巨大限制，最轻微也至少是秃头、鼻塞之类，这亦是老道士当初不想儿子继承衣钵的原因之一。
　　 老道士领受的限制是食无味，而舅舅领受的是无情欲，他不能行男欢女爱之事，至今不曾结婚，只是领养了一个孩子。当然，他既志在彼，也就不屑于此了。
　　 至此，我的介绍完毕。此刻，想着不远处就存在这样一本书，仍不免浮想联翩，感慨身世。我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这个职业，也曾跟过一些老道士赶场，鞍前马后、端茶送水、按摩打扇、卑躬屈膝，无奈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自己又缺乏毅力，所以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腾云驾雾流口水。我狂热地喜欢着《云集》这本书，却不曾见过其一眼，就像喜欢一个传说中的美人，却不曾得亲芳泽一样，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天天烧高香，祝愿其驻颜有术，长生不死，或等我来世投生为有缘人，再长厢厮守罢。
　　
　　 200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