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提到关于天葬。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词。我舔着嘴唇，兴致悠悠地问她什么是天葬。
　　 她偏头，又回首。轻轻念着自己听见的声响：残痛。
　　
　　 第一次认识小芬的时候她24岁，本命年。我在酒吧里对单身的她搭讪，她接过我的粉红色气泡酒，仰头喝下一口，啧啧满足的嘴唇，她对我问：你知道关于天葬的事情么？
　　 她的态度像是情场老手一般。我有一刻吓到，觉得人不以貌相这句古话是非常有道理。可是那一天她的问题挑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我准备洗耳恭听。
　　 各自干完一瓶酒，她还没有打算结束自说自话。虽然觉得她罗嗦，可我控制自己的表情，尽量保持着绅士的眉目神情耐着性子听她唠叨每一句话。
　　 她叙说关于自己的或许是别人的事。有倒叙，有插叙，有直白，有迟疑。我没有办法岔开话题，于是就一直喝酒。
　　 不知道讲到哪个段子，等我发现她莫名地哭，并且越哭越大声，鼻涕伴着眼泪在脸上堆积越来越满。本来是觉得厌烦的心情却不再那么明显，我的洁癖面对此刻的她，似乎康复起来，甚至觉得她那张姣好的五官更为生动，比较之前做作的她要来得亲切。我的同情心泛滥了。
　　 回想起来，故事的一开始，她就给设定了一场戏。在戏里面她的发挥是来去自如的，又好像是这出戏的导演和编剧，台词被精心设计，按照她说话的习惯，暧昧，意淫，又带着认真。我将眼睛闭上一会，想要领悟。
　　 原来她只是说了一段关于童年时候的一次平凡经历。我听来并不觉得是值得哭鼻子的事情，她却有哭泣的理由。
　　 酒吧里的喧闹静止了，我关注她哭泣的脸孔，毫不遮掩的晒在空气中。她似乎没有想要动手擦眼泪，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掏出自己整洁的手帕递上去。这样想着，这样注视着她。黑暗里她的手摸过来牵住我的手。这一刻，我动了心。
　　 我喜欢在黑暗里的一些行为。比如亲吻，比如爱抚，比如小芬的手，些些湿润，透着骨感，却有股力量将我牢牢拴住。.
　　 当我收回被牵扯的手，顺势抚摸她的头发用来安慰她。她却露出羞愧的表情，更加哭得凶了，我只好收回抚在头发上的手，改为挪到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她顺势依偎在我的怀抱里。
　　 那一天的凌晨，她换了不同的姿势持续她的哭泣。或许她醉了，或许她非常清醒，或许她仅仅是需要哭泣。
　　
　　 我将她带离酒吧往我的小屋而去，一路上她靠着座椅，熟练地找到纸巾盒，摆于两腿之上，眼泪掉下来就擦，有鼻涕的时候就拧鼻涕。
　　 当我转头对她说，别哭了。她的嘴唇凑上来，舌头非常灵活地挑逗着我。当我缠住她的舌头想要更深的吸允，她发出了抗议声音。但我的意图强势真实，我要的只是她的身体。
　　 当我解开她的内衣，亲吻她胸前的凸起，她逐渐放低了身体，配合着我的所有攻势。
　　 当她达到某种程度的高潮，她搂紧我的颈问我，喜欢我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喜欢。之后我在心里补充，喜欢你的身体，她很妙。
　　 交往，对于我来说和天葬一样陌生。对于小芬来说，刚开始或许是甜蜜的，后来也就如她口中的天葬。残痛。
　　 我们交往不久后，她用短信留言给我。
　　 她还说，我觉得越来越没有精神，根本不像一个谈恋爱的人应该有的状态。
　　 之后，我没有回复她的任何短信。以为这样的分手是最好的时机。
　　
　　 时间在走，我也走了。她的眼泪留不住我。秋天走后，冬天的风吹着她的眼泪结成了霜。我看着她的短信留言却走得更远。不觉得有任何愧疚，义无返顾地走出这个城市。
　　 我在她不熟悉的城市与别的人发生着激情和悲情。在别人的城市里我从来不曾想起她。直到有一天，我的女友在床上将我拍醒。她破口大骂，气急败坏地起身穿丝袜，穿上内裤和连衣裙。关门之前又折回来我的床边，指着我的鼻子大吼：“小芬到底是谁，每次梦话都喊得那么响亮，啊？问你呢，是谁！”
　　 我才悔悟小芬在我的心里一直存在的事实，回忆总是突然地涌现。
　　 记得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天真模样。
　　 她踮着脚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吻我嘴角的模样。
　　 她在约会的地点固执等候我的模样。
　　 她在清晨，在黄昏，在雨天激情的模样。
　　 她喜欢给我热咖啡或者是热可可，而我总喜欢等待再等待它们冻了以后拿起来喝。咖啡是苦，可可是甜，味道分明。像她的眉目轮廓，棱角分明。我的记忆原来这么清楚。
　　 我哭了。像小芬那样哭着细数着关于她的回忆。回忆这些没有她的日子里我生活的规律，我做事情的原则如同当年的她。恍悟我只是寻着她的轨迹在我的世界里走了一遍。
　　 之后有一天，我回到小芬的城市。
　　 我想过很多种场景。她的埋怨、冷战、怒气、不管怎样我都要将她融化，讨好她，带往她去到更远的未来。
　　 可是，小芬她病了。应该说，病了很久，像是在等我出现一般，拖着神智和身体。
　　 在死亡面前，就算是杀头的人也会被同情。所以，见到小芬，见到她的母亲，我们只是微微颔首。
　　 我换下小芬的母亲，替代她在医院里一直陪夜。
　　 医院的暖气，夜越深来得越暖。每个凌晨三点时分我必须要起身到房间外的走廊呼吸生冷的空气，这样才能让自己时刻清醒。
　　 走廊的落地玻璃蒙上一层厚厚的白雾。我试图将雾气除去，可不管我用多大的力气去擦，雾气很快就掩盖起来。我一直无法看清楚玻璃外边的景色。我也只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眼窗外的景色而已。至于是如何的景色我根本没有闲暇去赏识。
　　
　　 当春天来的时候小芬回光返照似的非常有精神，她抓紧时间与我攀谈。
　　 她的语速极快，逻辑清楚，她责备了我的离开。
　　 她还抱怨我极度没有耐心。
　　 一个夜晚到了另一个夜晚，我生怕她太累，又舍不得她难得的清醒。
　　 小芬像是预知未来一般，倒着细数。
　　 她22岁还由着她的妈妈给她削苹果喂着吃。
　　 她习惯出门前询问她的妈妈是否可以出门。
　　 她喜欢咬着硬硬的糖果却不喜欢糖果粘着牙齿。
　　 她喜欢下雨的日子对着玻璃看雨水滴落在上面而形成的轨迹。
　　 她喜欢缓慢的雨滴形成的轨迹却不喜欢滂沱匆促而溃败的样子。
　　 她喜欢所有的事情都在掌控与意料之中,所以她花很长的时候一直在思考。
　　 小芬的母亲对我摆摆手。她说，你让她尽情讲，只要她不累就听着。可能以后就讲不了的。
　　 当她说起感觉每天像是在失眠一夜再一夜。我的微笑再也假装不了，我看着她脸色苍白，瞳孔发蓝。
　　 我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她的母亲一直抓着小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抚。
　　 她发蓝的瞳孔在我和她的母亲脸上轻扫而过。稍微停顿了几秒，她闭起了双眼。空腔里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在湖中央，亲爱的，有一朵花，你去摘来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小芬去世了。这年我24岁。是本命年。
　　
　　 她成了我心头上的一个残缺，来不及弥补的伤口。
　　 四年后的一天，我和小芬的母亲看完一场电影将她送回家。之后，我带着空荡荡的心等着午夜电影的开场。之前影院的热闹完全散去，庞大的影厅寥寥几人。
　　 电影说不上好看，因为没有用心看。突然眼睛扫过一个隐约的镜头，一个男子死去以后，家人为他进行天葬。
　　 他的尸体赤裸朝天摆放。喇嘛绕着男子行走，嘴里念着经文。之后由一名喇嘛将他的尸体剁碎，祈求天上的鹰将尸体完全吃完或者叼走。
　　 这个镜头只是很隐约地表达出这样的意思。镜头里并没有拍摄血淋淋的画面。可是，这个隐约的镜头让我忍不住痛哭起来。
　　 我轻易地想起小芬当年在黑暗中问起我的那些话，那些场景。
　　 落幕的音乐响起，我无力站起身来，脑子里全是小芬断气前问起我的话语。关于小芬，我不得不承认，我还在沦陷，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