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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浏阳河传(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18发表时间:2013-05-22 09:44:47

文娭毑六十多岁,满头白发如雪,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显老些;但她目明声亮,动作伶俐,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四五十岁的“年轻人”未必比得上。而其高瘦个子、清癯面貌,又依稀想见青春时代那白面长身的美女。只是时光温柔的刀子,日积月累一刀刀刻下来,在她脸上形成密密麻麻的沟壑,无数梦想从这些沟壑间哗哗流失了,留下的是岁月积淀的泥沙和现实冲刷的滩涂。好比自然界的水土流失之后,如果没有更大破坏,便会长出新的植被;文娭毑脸上的沟壑也被一种新的植被填满——笑。文娭毑的笑在这个小区是出了名的,无论何时何地,你看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在笑。不是大笑,也不是浅笑,是仿佛一杯满水却不溢出来的那种笑,让人解渴,感到清凉,可扑灭内心的焦虑和烦闷。
   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在城市北郊,一条很有名气的河边。文娭毑站在十三楼的阳台上,望见浏阳河从东面蜿蜒而来,总要怔怔地看上一阵。儿子当初说这是浏阳河时,她大吃了一惊。如果换上别人告诉她,她一定会认为不是假的,就是错的。儿子的话不由得不信,但她的心里并没有被说服。这难怪,她在浏阳河上游住了大半辈子,这条河就是她的镜子,是她的后院,是她的床,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的远方。
   小时候,她去舅舅家,沿着一条溪流进山。溪流欢快地往下跑,她则吃力地往上走。好累啊,她觉得一束束溪水像丝绸般裹住她的腿,把她往下面拖。她卷起裤脚,蹦到溪里,一只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用手把溪水使劲往上泼,希望这一用力,所有溪水都会倒转着往上流。有一回,她真的做到了,她埋头泼了四五十手,溪水就哗哗哗欢快地往上流了,水里无数的小鱼像射出的银针一样倏忽向上面游去,场面极为热闹。她一边泼一边开心地笑。问题是,她不能停下来,她一停水就掉头往下跑,鱼儿跟着向下游,她跺着脚叫喊也不济事,气得又伤心地哭起来。从舅舅家返程可轻松多了,顺着调皮的波涛,听着潺湲的水声,还有快如箭矢的鱼儿方阵,她仿佛不需要挪脚,或者只是用脚在溪流的丝绸上舞蹈,哼着几支小调就回家了。
   据说,从舅舅家再往白云深处走一二十里,是浏阳河的源头。她没有去过,虽然曾经离它那么近,但她对这条河的了解非同一般。因为有四十多年,她住在河边,直到随孩子他爸调到山外。这条河日日夜夜在她的生活里流着,在她的岁月里流着,她不知不觉学会了它的欢快与清澈。它和眼前的这条流着滚滚黄汤的大河是多么不同啊!那低矮的河床、圆润的卵石、光可鉴人的清流、悠缓古朴的水车,和这宽阔的堤岸、浑浊的水面、杂物遍地的河滩以及时常轰隆隆碾过的挖沙船,完全是两幅格格不入的画面。她怔怔地看着,总想通过记忆搜索与眼前观察,寻找两条叫着同一个名字的河流的相似之处,可惜,均有如缘木求鱼,除了眼前出现些幻觉外,现实场景总是让她恍然若失。她想问儿子一个究竟,怕儿子笑话,几次话到嘴边咽回去,弄得肠胃难受,索性想都不想了。
   文娭毑搬进小区的时候,小区住了大约三分之一住户;文娭毑搬来之后,又住进了大约三分之一。直到现在,这个小区还空着三分之一,房子虽然没住人,却大多被前几年炒房的人据有。房价涨了不少,买房的却少得出奇,这叫有价无市。房子仿佛合唱队整整齐齐排在那里,一户户却空空洞洞地只能在那里独白。文娭毑隔壁便是一套这样的房子。文娭毑每次回家,看见隔壁那扇从未见开过的门,心里不是滋味。她有一次问儿子:“房子空在那里没人住,不难受吗?”儿子没好气地说:“它难受关你什么事,操空心!”文娭毑的亲侄子做生意,发了点小财,想在长沙买房。文娭毑赶紧推荐:“正好买我们隔壁那套,一直空着的!”这时儿子丢过去一个白眼,她的声音降了大半,等侄子走后,儿子跟她说:“亲戚之间,不要搞得这么近!”文娭毑不解地说:“近了有个关照呵。”儿子说:“关照的时候少,扯麻纱的时候多。距离产生美,有距离才会客气,亲情和友情才能持续性发展。”在浏阳乡下文家大院住了二十多年的文娭毑不明白这样的美学理论,她有点生气:“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也要有距离咯,我明天到你姐家去。”这下儿子急了,连忙说:“我们是母子,那是完全不同的。”
   文娭毑对儿子所说的这种不同也不太明白,但她不会因此去女儿家。她说的纯粹是气话。她把儿子看得重,儿子工作忙,身体不太好,虽然早出晚归,一天说不上几句话,说上几句也大多是这类互不相让的抢白,但她知道儿子是孝顺的。多年前老伴去世,儿子坚决不让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房子里,守着那块伤心地,花尽积蓄在这个小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把母亲接过来。
   文娭毑一到这个小区,便因为她招牌式的笑脸颇得人缘。文娭毑的笑有很多含义,每个人都能从那笑容里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热情、包容、理解、分担、共享,等等。新小区的住户都是陌生人,互不相识,文娭毑的笑容是一道小小的桥梁,它把小区的婆婆老老牵引到一起,形成一支多达十余人的、团结友爱的中老年队伍。
   他们上午结伴去农贸市场买菜,去果品市场买水果。每人挎着一个袋子,家里人口多的还推着一辆小轮车,轰轰烈烈开到某摊子边,一齐砍价,常常毫不留情地把空心菜由一块钱砍到七毛,把苹果由四块砍到三块五,令全市场为之变色。喜气洋洋回到家里,打开空心菜,里面夹着一小把稗草;洗了苹果吃,一口咬下半截肉虫。人多嘴杂,加上讲价成功,兴奋异常,对所买物什便疏忽了检查。文娭毑的名言是:“毒不过土壁蛇,坏不过货郎担。”土壁蛇乡下常见,细而短,三角脑袋,常藏于土墙缝隙中,剧毒,咬人后若不及时救治,几个时辰即可夺人性命。货郎担是乡下流动的摊贩,一个挑着小商品的担子,走村串户,手里摇着一只铃铛,吆喝着卖些零食、玩具、日常用品之类,由于极便宜,又是流动的,买卖做完一走了之,无所谓售后服务,所卖多假冒伪劣。文娭毑在农贸市场每次上了这样的当,不甘心吃哑巴亏,下次去买菜,她要特意先到那些摊点面前,义正辞严批评他们的不良伎俩,并代表她的中老年团队中发布声明,如欲再行不义,便对那些摊点实行封杀。
   摊点主人大多为附近菜农,明知道卖小菜发不了大财,做点手脚原不指望天上掉馅饼,只想多捞几个碎银子,算是对自己日夜劳作的意外回报,让人感到穷苦命运里同样有着幸运的眷顾,不惜让良心蒙上小小的污点。他们对文娭毑的批评取了一个中间的态度:羞于承认,懒得辩解,只是赧颜地笑着。文娭毑心软,别人一笑也激活了她脸上的笑,话不觉柔和许多,封杀令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久而久之,农贸市场的摊贩们都晓得文娭毑和他们这个团队。她们一进门,总会受到热烈欢迎,这边喊道“娭毑快过来”,那边叫着“今天有好菜”,以前做手脚贪小便宜的摊贩如今反过来,和娭毑们买卖成交后总要再多添几根葱,或者丢一个小西红柿到她们的篮子里。
   文娭毑得到这样的礼物,心里大大改变了对“货郎担”的看法,晚上用西红柿打蛋汤给儿子吃,上面撒一撮绿绿的葱花,好不心旷神怡。儿子说好吃的时候,文娭毑颇自豪地说,这个菜不要钱的。待儿子问明原委,自作聪明地回道:“蛋难道也是送的?”文娭毑不做声,闷闷地吃饭,觉得儿子是个死呆八板、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下午是娱乐时间,只有一个项目,打麻将。在中国,如果老年人不会打麻将,几乎是死路一条。退休的老人重新上岗,都在麻将桌上。长城是中国的标志性建筑;打麻将有一个别名叫“砌长城”,“砌长城”也成为中国社会生活的标志性画面。有贤达之士十分焦虑,认为麻将将令中国亡国。事实证明这些贤达之士尚不完全了解他的国家,麻将有千多年的历史,这千多年中国被外族亡过几次,但无一是麻将惹的祸。中国人厉害的地方是,亡了不久又能把它夺回来。我读历史,发现中国人最热爱的不是和平,而是平和,是闲适。中国人要和平全是为了闲适,聊天,喝茶,打麻将,能安乐的时候绝不去想那劳什子忧患;但忧患来了,他们也不怕,除了生活之外,他们没其他信仰,贼来捉贼,佛来杀佛。能得到闲适,得到聊天、喝茶、打麻将的好时光,就是他们战斗的动力。所以,麻将不仅不会亡国,它还是中国这一古老国度的保护神。把打麻将叫做“砌长城”,真是形神兼备。
   文娭毑退休前不会打麻将,加上老伴长期生病,也没时间学打麻将。老伴去世,孤身一人,儿女们工作忙,不能陪着她,想了两个办法与她商议。第一个办法是请个保姆,一来在家里搞饭、做卫生,二来陪母亲聊天解闷,这个办法被文娭毑否定,理由是:“我身体好,请保姆干什么!”第二个办法是再跟母亲找个伴……话刚出口,文娭毑更是断然拒绝:“我跟你父亲几十年,没吵过嘴,没红过脸,跟别人我不会习惯。还有,现在这年代,找个我这样年纪的,他嫌你老,要找更年轻的;找个年纪大的,我得服侍他,我不愿了。”子女们无计可施,建议她学打麻将以消磨时日,文娭毑从此登上麻坛。
   文娭毑在麻将桌上的胜率非常之高,这有点不可思议。她和很多麻坛老将过招,都得胜回朝。刚开始,那些不服气的老将说是“牌从生手”,你虽然赢了钱,水平还是臭。但过了好几年,文娭毑已无论如何不能说是生手了,她仍然每每高奏凯歌,便有人悄悄向她取经。文娭毑说:“我自己都赢得稀里糊涂。”取经的人认为她故意隐瞒真经,很是不悦,文娭毑只好霸蛮总结了几条:“身体坐直;多留心桌上打出的牌;不管牌好不好、胡没胡,都要有一张笑脸。”这样,经常跟文娭毑打牌的人,基本上不会骨殖增生和腰椎盘突出;视力都很好,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人越来越和气,放人家大胡子的炮也乐得跟捡了钱似的。
   文娭毑赢多输少,但她自己订了一个“潜规则”:打5毛的赢不超过10块钱,打1块的赢不超过20块钱,2块以上的一概不打,桌上有40岁以下青年人的不打。赢得超过上限之后,她就慢慢把钱吐回去,尤其输钱多的那位,她总琢磨着对方要什么牌,得跟她放几炮才好。她在家里偶尔和儿子交流这些打牌的心得,儿子叹道:“你这样子打牌多累啊!”文娭毑说:“不累。都是几个拿退休金的,我们打牌是娱乐,不是赌博。这样子玩才大家开心。”儿子说:“别人不是你这样想的,人家赢你的时候可没想着不超过几块钱。”文娭毑说:“你说得可能对,但我没碰到过能赢我一大把的;能赢我一大把的都打2块以上的去了。”文娭毑的笑容里既有幽默,还有狡黠。
   小区的中老年人个个喜欢和文娭毑打牌。文娭毑分身乏术,每天各个牌桌轮流转,她把这些事情处理得十分妥贴。她不亲近有钱的,不疏远家庭困难的,不嘲笑脾气躁的,不计较心胸狭小的。但有一回例外。一个五十来岁的张姓妇女,身宽体胖,一张嘴巴却细细碎碎,数落个没停,赢了嫌别人水平臭,打起来没味,说闭得眼睛钱往口袋里钻;输了骂赢钱的那位阴险,断她的财路,变着法子说人家吃错了药,等等。谁见了她都恶心,像见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又赶她不走。实在忍无可忍了,一天晚上,周娭毑、廖娭毑、刘娭毑作为小区中老年团队的代表,来到文娭毑家里,她们心里清楚文娭毑平时打牌总是让着,输赢很有节制。心直口快的周娭毑对文娭毑说:“你不要让,连我们一起赢没关系,关键是要把那个背时堂客搞输,让她连输地输,输得最后脱裤子,肯定不得跟我们玩了。不然,只听到她死念子念,让她赢钱都堵不住那张寡嘴。”周娭毑嘴里放了一挂鞭炮,文娭毑闻到了浓浓的硝烟味,她略有忐忑:“张妹子那张嘴确实讨嫌,可是,我哪说赢就能赢她,我不是职业牌手。”周娭毑平时在牌桌上面对张姓妇女只有翻白眼的份,大气不出,在笑意吟吟的文娭毑面前就变得任性起来,她手一挥,大声说:“不行,你非赢她不可!你太有恻隐之心,知道不,对敌人宽容是对朋友残酷。”文娭毑说:“没这么严重吧?都一个小区的。”周娭毑更加理直气壮:“怎么不严重,你问大家,哪个想跟她玩,看见她就厌眼,她是人民公敌!”另两位娭毑连声附和。三位娭毑同仇敌忾,意气激昂,说得文娭毑热血澎湃起来,她心里简直起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神圣气概,她对三位娭毑说:“好,我尽力而为。只是大家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如果我赢了她,无论她如何骂人,谁都不准还口。”三位娭毑原以为是多么难达到的条件,一听这个,拍着胸脯作了保证才出门回家。
   第二天下午,文娭毑和周娭毑、廖娭毑、张姓妇女四个人一桌,1块钱一炮。文娭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赢了7块钱,张姓妇女赢了32块钱,嘴巴子更是得理不饶人,说输了钱的周娭毑和廖娭毑手气比狗屎还臭,她打错好几张牌还赢这么多,那钱硬像是长了眼睛。晚上,三位娭毑再到文娭毑家里,埋怨文娭毑没有尽力,让她们蒙羞。文娭毑也觉得很惭愧,待三位娭毑走后,她默默分析着下午的牌局。她认为,自己打牌的状态很一般,而状态一般的原因似乎跟下列因素有关:一,中午没有休息,打到三点左右时被瞌睡虫骚扰,几次错失良机。二,午饭吃得过饱,昨晚准备了儿子的饭菜,结果快要吃饭时,他打电话来,说有个重要应酬,不能回家吃饭,她今天中午把那些剩饭剩菜都吃掉了。三,中途接了三次手机,似乎也有影响。三次打来的电话,两个打错了,另一个是大女儿打来的,问她感冒好点没有,其实她根本没有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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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不知不觉,就从少年到了白头,一如小说的主人公文娭毑。自小在河边长大的她,养就了一副水一样的柔和韧,也养就了她水一样的善良和淳朴。所有的日子,都在她脸上丛生的沟壑中远逝。而她的晚年生活,却在这流水样的缓淡中,过得风生水起。好在文娭毑跟蒲公英一样随心随性,虽跟儿子搬到城市,却没有其他老年人的焦虑和不适,反倒以她平和温柔的个性,让她在城市的一隅安然而恬静。文娭毑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但实际上又不完全一样。比如她去买菜,就会以自己的方式赢得贩者的尊重和喜爱;比如她打麻将,亦会有自己的准则和牌品;比如她散步时,总会比别人多了一些想法和思考;比如她侍弄的野菜,绝对会保留其独有的口感和清新;比如她独处时,她清寂的身影和眼神总会隐射出睿智的禅理……读完这篇文章,不知不觉已经喜欢上了这位发如白雪,却目明声亮的老人。她的一生,如水般清冽,如水般跌宕,如水般优雅而美丽。小说文笔优美,语言精炼,有着很深的质感和内蕴,推荐,共赏。感谢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编辑想;素心如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3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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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23 08:53: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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