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漂泊的缘(小说)
【一】初始的缘
初春,一个焚烧过屈辱,点燃新生的城市——东莞虎门。
夜已经很深了,我行走在橘黄微暗的灯光之中,背上的行囊很轻,脚步确实很重,我已是第七次穿过这片工地的泥泞,第七次回到这座城市残留的山坡。坐在杂草丛中,露气很重,饥腹空空;我拿出离乡时,母亲硬塞进行囊中薄薄的毯子,披在身上,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中那轮月亮,极不情愿地游弋在云层里,时而洒下一片皎洁,时而洒下一片暗淡,有意无意地迎合着我的心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一次次毫无理由地被拒绝,一次次在吆喝声中被驱逐,那情形像幻灯片一样一遍遍回放着。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为了逐梦,远离家乡和亲人独自闯荡;陌生的地方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听不到母亲一声温暖的呼喊。我一直仰望着,一股从所未有的孤独和失落涌上心头,怎么也控制不住平静的心海荡起的波澜,冲击无助的岩石,眼睛不由有了些许湿润。我埋下头,悄悄地问自己,什么地方是我的栖息地?什么地方才可以定位自己的价值呢?我知道,人在他乡是不相信眼泪的,走出去了,就没有选择后退的余地。“天作棋盘,星作子,无人能下;地为床板,风为被,唯我敢睡。”我笑了,哪怕有些苦涩。
机会总是垂青信念坚定的人。埋藏已久的种子渐渐萌芽,疲惫的身心找到了暂时的居所。
一段日子的摸索适应,我开始和工厂的运作一起跳动。
这是一家港资丝花厂,精心装潢的楼群,相对宽阔的空间,优雅的环境,无不透出一种网罗寻梦者的诱惑。其间,从丝布的彩印、冲剪到定型;从塑枝、塑干到串花;几千双手日日夜夜交替着,不停地挥动在自己的岗位上。累了、倦了,宿舍是我们最美的天堂,里面游动不同地方的人,装着不同的方言和乡土人情,飘荡着不同的欢笑和悲伤。工作之余,每封家书的寄出和收到,都是一种思念和渴望的馈赠。同是天涯打工人,像强大的磁场把我们吸在一起,一起喝彩生命,一起谈论高强度与长时间的同理,探讨付出和回报的逻辑,揣摩各种文艺杂志供给的智慧和一些做人的道理。我们情与情互融、心与心相依,以此冲淡身在他乡所有逆心的情节成为过去,力求轻松自己再次直立;有时也谈谈风花雪月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总之,在他乡的土地上,我们毫无保留地燃烧激情、释放自己的青春,只是想在他乡的土地上,把自己的角色扮得更生动更加有魅力。
中国乒乓球兵团又一刷新世界纪录。在一个假日的午后,我和同舍方朋共怀一份欣喜,于娱乐室拼打起来;来来去去有板有眼,拍拍生风,我的球技的确不错,不信,看看方朋狼狈的表情。
“好,这球提压得好。”
随声而到是三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她们在球台旁站成一排,好似迎风绽放的花朵,在春天的花园里争奇斗艳。一股暖流输入脑门,我不由心跳加速。或是情有独钟的审美情趣,或是她本就与众不同;身着一套蓝白相间的T恤运动装、长发女孩尤为抢眼;四目相对,浅浅一笑。犹如家乡山谷中一溪山泉,恬然而清纯。调笑一句如若一代大师曹雪芹健在,绝不会吝惜笔墨来一番如花似玉的现代描写。“我们可以参加吗?”动人的口音,又是那么恰到好处地融入到她自然而然的气质当中。如果人是上帝创造的话,眼前的女孩,不必猜想,一定是他精心的杰作。
“当然可以。”谁愿意失去一次表现的机会呢?尤其是在漂亮女孩面前。
“我们有一个提议,不知你们敢不敢答应。”一旁穿连衣裙的女孩,狡黠一笑不失时机。
“我们三人选出一位,与你们的最高手对比。”另一个女孩立即抢白,不伦不类的普通话里夹着一些四川口音,一定是川妹子了。
“输的一方必须答应赢方一个要求。”
“相信你们一定男人。”
两个女孩一唱一和,来得突然,而气势咄咄逼人,不容人有半点思考余地。那位我犹具好感的女孩没有插口,在旁边窃窃偷笑,似乎对她姐妹的双簧表演特别满意。我隐约感觉到她们是有备而来,青春的张扬,不认输的个性迫使我像金庸武侠剧中豪气干云的大侠,潇洒地接受了她们的挑战。
与之交手不失一种乐趣,我不得不被她的表现所折服。提压推旋每个动作优美极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挥洒自如。几经拉锯我们的比分在一阵喝彩声中战平。低估她了吗?我暗暗吃惊。“不行,不能这样耗下去了,我必须打掉她的气焰,让她知道我百炼成钢的形象;赢了我会俘虏她的芳心,不然,等待我们的又是怎样的无理要求。”于是,他一拍紧是一拍逼向对方,不断加强力度和难度,比分逐渐拉开,胜利在望了,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江月,加油。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江月,加油啊!”两个女孩耐不住了,一改常态。
而江月呢?仿佛有必胜的把握,不骄不躁,仍旧保持着笑意。只是脸上微微红润了,乍看像带雨的桃花,太美了·····
转念之间一个短击球,我无法到位有力反击,只见江月身子一晃,一拍重击我的左角,速度之快拿捏之准,简直不可想象,我反手回击已回天乏术了。她好像发现了我的弱点,拍拍进逼我的左角,又见她目视同伴,嘴角往上一翘,竟敢如法炮制。
“高阳,比分是十八比十九了,你只领先一分了,输了我决饶不了你。”方朋神兮笑兮提醒。
这时,连衣裙女孩匆匆离去。我不敢松懈,一招一式更加顽强,处处制约对方。仓促之间一声“哎哟。”我移目斜视,川妹子捂住胸口歪了下去。“小心上当。”在方朋的叫喊声中,白影一闪而过直钻空位,心到神到时,此球已成定数。川妹子站了起来,一丝惬意浮上脸庞,装着不偏不倚的样子。“别管我,没事,胜负攸关,千万不要分心啊!”
我想笑又急。右旋下切,球在拍接触的瞬间左拉一改旋转方向。奇怪得很对方居然正着歪打,球缓缓地擦网角台边落地。
“好险!”江月攥起拳头一挥,禁不住呼叫。
我不禁忐忑、紧紧握住球,目光直视对方。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球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防不胜防间我一拍击出,球直袭对方要害,江月抢角长球反击。只见那连衣裙女孩,拿出可乐放在我的左边的球台上,故意站在我的身后,阻挡我的退路,我哪敢后退,硬生生将球挡了回去,球直飞界外。
“二十一比十九,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如云你真棒,江月你太可爱了。”川妹子抓住球跳起来奔向江月。
胜利的兴奋,激动的笑声。我无可奈何地也在为她们的胜利“感动。”
“不行,耍赖。她是故意的”一向玩世不恭的方朋,将目光盯在连衣裙的女孩身上,第一次露出罕见的认真。
“别激动、别激动,喝水、喝水。”如云一脸诡笑。“正所谓兵不厌诈嘛。”
“赢你真不容易啊。”江月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缷下重重的盔甲,而她那动人的脸上,始终没离开过笑容。“幸不辱命,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她从川妹子手中接过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方朋凑过来一看,我俩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小湖北王剑友在食堂拣到一张名叫张霞的饭卡,便激起了我们室友狼狈为奸的兴趣。戏弄、搞笑、不安分正是青春执傲的我们特有天性,如今捕捉到了一个难得的话题,狠招奇招层出不穷,那能随意放过!然而,素昧平生的女孩,能让她光顾男工宿舍,已是相当不易的事了。想想看,一个个情窦初开的男工好似一头头困牛,突然看到异性闯入自己的领地,那目光、心态、语言也就不喻而明了。如果再出些苛刻的条件,势必约束她的行动。几经斟酌商议,一则“今拾到张霞饭卡一张,请到G幢408领取,但必须奉上笑话一则,以作酬谢。”的启示,贴到了食堂显眼的墙壁上。
回过神来,“你们怎么知道是我们所为呢?”方朋不解地问。
“408室阳光朋友,什么板报编辑,领班,小诗人。我们已了如指掌了。”孟如云和川妹子几乎异口同声。
“阳光朋友?”
“各人想一下,不就晓得了?”江月冒出一句四川话,听起来蛮有家乡的味道。
其实这也是一份难得的友缘,我叫高阳,和其他三位臭味相投的室友,汪晓光、方朋、王剑友最末一个字串起来正好是‘阳光朋友’。那时,我们为天南地北而富有寓意的巧合,着实欣喜若狂好一些日子,还特地去小饭店歃血为盟,从此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告密的是谁呢?好奇心的主使,我和方朋不断追问心中疑惑。原来是板报编辑汪晓光的出卖,那位连衣裙女孩孟如云正是他的热恋女友,难怪要重色轻友了。另一个女孩叫张霞、四川奉节妹,为了要回饭卡,她便请出厂内前届乒乓球比赛冠军,孟如云的东北表妹江月,串通一气,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的道道,拿回饭卡呢。
“圈套是你们事先设计好的吗?”我问。
“是又怎么样,不服气呀!”孟如云拿过方朋手中的饭卡。
川妹子清脆一声。“拜拜,老乡。”
江月回眸一瞥。
三朵金花甩出一串笑声……
打那以后,我阳光灿烂的土地上,便种下了一个影子,时时困扰着我。那气质,那笑意,抹不掉挥之不去。多少次在换班的人群中苦苦寻觅,多少次下班后站在车间的栏杆旁,把目光游移到每一个角落。那魂牵梦萦的影子像失去了地图的宝藏,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要是汪晓光没请假去深圳,也许他会知道她的行踪,如今连她的同伴另外两朵金花,也像做迷藏似的作弄他的心事。为什么当时没问清她们的行踪?然而,她们的来去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和突然,况且,萍水之缘又怎么能深问?剪不断,理还乱。是情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难道我和她就注定只有一面之缘吗!难道她走了?
【二】缘的再现
人的得失总在不经意地交替着,日出和梦想一样灿烂,日升一如拼搏不屈而坚定;走过泥泞的人不会忘记泥泞的艰难,走过荆棘的人不会忘记荆棘刺伤的伤口。假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么也没有付出后收获回报的喜悦,喜悦是需要和朋友一起分享的。小饭店里,阳光朋友们聚在一起,一是为了庆祝,一是为了洗尘。
“来,为高阳的升职,为晓光的回归,干杯。”小湖北王剑友起身道。
“为阳光朋友的友谊长存,干杯。”
“为明天更加辉煌,干杯。”晓光举起了酒杯。
“为他乡的明月,干杯。“我仍忘不了那飘渺的影子,冒冒失失地来了这么一句。
跳跃的酒花、跳跃的心情,他们碰撞着友情,碰撞着今天和明天;明天总是美好的,令人无限憧憬。我工作上的兢兢业业得到上级的提升,虽然这小小的一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前进一步比原地踏步更会激扬青春燃放的价值。为了这一步不知有多少工友,收起了对亲人的种种思念,费尽苦心寻找机会自我完善,为了这一步他们不惜花去人生中最美的时光,拼命地与机器较量。这新的一步,着实让我心跳加速。
早上上班,我进行完一切检查后,刚刚要操作。
“高阳,厂长叫你马上去办公室。”
我转过头,一向高高在上的领班比往日里还不可一世。糟了,是不是昨天为工作上的分歧和他大吵大闹,他禀报了厂长?看来,没什么好事,说实在的,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对于一个初涉异乡的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我放低了语气禁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那声音像是一份最后通牒。我知道厂里严苛的制度,一旦出错,炒你鱿鱼是没商量的,昨天还看见卷铺盖走人的工友呢。
走出车间,长长的走廊像通往地狱的路。唉,该面对的必须去面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的忐忑挺起胸膛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厂长没抬头,利用余光一瞄而过。“你就是高阳?先坐。”问完仍旧整理着手中的文件。
我微微点头,不安的心情与这现代化办公室的气氛格格不入,丝丝冷气肆意侵蚀我紧绷的神经,我手足无措。随后跟进的一位浓涂淡抹的人事部小姐,递给厂长一份报告。“高阳的人事档案已备好了,您看看,要不要发下去。”此刻的我心直往下掉,像一个万恶不赦的罪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厂长接过报告,晃了晃,目光直视过去,火辣辣的。“昨天,你和领班吵架了。”不等人回答便拿起笔在每一张报告签了名,随手抽出一份,还给了那毕恭毕敬的人事小姐。”尽快发下去。“玩完了,我万念俱灰,仿佛又看到了我流浪的街头,遭遇着四处碰壁的情形。
厂长点燃一只香烟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工作上吵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分歧可以找上级化解,你的工作表现不错,高中毕业的吧。还有你上次呈上的提议,非常合理,厂部决定采用,并提你到A班做仓库管理,这里有很多的机会,希望你好好把握和争取。”厂长把手中的报告递给我接着说道:“明天,去总仓统计室报道,来,祝贺你。”
我好不容易伸出了手,不知道他感觉了没有,我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高阳,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样子。”小湖北问。
“来为我的心跳,干杯。”我避开他们疑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