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大姑(散文)
母亲节的这一天,我很想给远在沈阳的大姑打个电话,送上我的祝福,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不是我不想大姑,更不是大姑对我不好,是我有着太多的顾忌。
在我记事儿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有两个姑姑,老姑住在60里地外的一个镇上,在当地卫生所工作。大姑在沈阳一个药厂工作,住在沈阳市和平区,是姑父部队的房子。所有的亲戚几乎都去过沈阳的大姑家,镇子里的老姑家很少有人问津。有一次老姑来我家发牢骚:“你们为什么不来我家?”我说你家太远了不方便去。老姑生气,又加大了声音说:“大姑家近还是我家近呀,比起大姑家,大姑家离你们那么远,你们都不嫌远,你说说你们谁没去过吧?是不是大姑家有钱,老姑家没钱呀?”我哑然,不敢再做声。
难怪老姑发脾气,我觉得人们去大姑家,基本上应该源于大姑家居住在大城市里。农村人都想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大姑家在我的心里也是一个最想去的人家,就像很多人向往北京一样,我也希望哪一天也能到沈阳的大姑家玩上几天,看看沈阳的故宫,看看皇帝曾经住的地方有多富丽堂皇,看看皇帝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看看大姑长的有多漂亮,看看……
那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天,父亲对我们说,沈阳有客人要来。我显得尤为高兴,以为这回可以看到大姑了,等来的却是姑父和他们8岁的儿子凯,姑父是送凯到乡下上学的。
没能见到大姑,我仍然很高兴,不只是因为姑父带了好多好吃的而高兴,凯留在我家,我正好有个玩伴。没想到姑父只在我家住了一宿,把凯送到了离我家三里地的老叔家,匆匆返回了沈阳。我哭了,父亲是公社文教组的组长,下面的各个学校都归父亲管的,老叔只不过是个医生,我不解。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咱家生活条件没你老叔家好,我对不起你姑父,你姑姑是觉得不想欠我们的太多,很多事你还不懂。”
原来大姑不是父亲的亲妹妹,是父亲姑姑家的孩子,难怪大姑和父亲不是一个姓。有一年辽宁闹旱灾,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和我的祖父一大家子人一路挑着担子逃荒来到了黑龙江,担子里有两个孩子,其中就有大姑。来到黑龙江不久,大姑的父母水土不服,相继病故,抛下了大姑和小叔叔。父亲不忍两个孤儿流浪,自作主张,把大姑和小叔叔接到了祖父家。
突然多了两张嘴,本来困难的家,生活更加艰难,没有钱供大姑和小叔叔上学,父亲就肩负起了教表弟表妹读书认字的工作,生活中也处处护着这没了爹娘的表妹表弟。大姑和小叔叔大了一点能劳动了,小叔叔出去打零工,大姑就和老姑、祖母编织炕席来维持生活。大姑很聪慧,学会了很多字,读报纸写信都没问题,还和父亲学会了识简谱,吹笛子,拉二胡。生活苦中有乐是一回事,母亲心里多了心事。母亲想,两个孩子没了爹娘就够可怜的,大姑和小叔叔都长大了,不能一辈子为这个家受苦挨累,想法让他们脱离这种困境,过自己的生活才好。
母亲把想法和父亲说了,父亲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就托人让小叔叔叔当了兵,母亲则四处托人给大姑找婆家。
一天,屯子里来了个军官,高大,英俊、魁梧,母亲一眼就看中了,赶紧托人问是谁家的小伙子。原来,那个惹人注目的军官是屯里修路的老刘头家过继来的儿子,叫刘明好。母亲做事果敢利落,亲自上门说亲。刘明好已经返回部队,当时打电话很不方便,就写信问,没想到刘明好很干脆,说听父母的,父母同意,他就没意见。就这样,大姑没见到刘明好的本人,只看了照片,就被送到部队,成了军官的家属,家便安在了沈阳。于是,在东北第一大城市里,我们家也便有了一门光宗耀主的亲戚,刘明好也自然成了我的姑父。由于姑父在部队上事情多,很少回家里,大姑时常一个人在家。两个人聚少离多,加之大姑身体不是那么好,月经不调,十多年也怀不上孩子。姑父从来没说过大姑半句不是,大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姑父,加之有人说,若是要个孩子作意向的牵引,就会让自己怀孕的。大姑动了心,开始张罗要一个孩子。
大姑和母亲说了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母亲对大姑说:“如果想要,我们家的孩子可以过继给你一个。”大姑不想要亲戚的孩子,说长大了会分心。一家山东人为了生男孩,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孩子太多,养不起,就想找个好人家。正好应了大姑的意,那家人知道大姑家生活条件好,不会慢待孩子,也就应了,大姑给女孩起了名字叫悦。悦五岁了,大姑还是没生孩子,赶上医院的一个朋友说,有个女人意外怀孕,生了个男孩子,正愁不知怎么办。大姑又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家里便添了小男丁,取名叫凯。凯是个小帅哥,又非常灵气,大姑非常喜欢凯。凯渐渐懂事了,一天突然问大姑,妈妈,我是要来的吗?有人说我不是你生的,是要来的。大姑害怕了,觉得孩子还小,还不能透漏他的身世,一咬牙,就让姑父把凯送到了远在千里的乡下上学,把悦留在了身边。
大姑心里痛呀,舍不得凯,又没办法。一年以后,大姑想孩子,姑父又把凯接了回去。还记得凯没回沈阳的时候,每到周末下午放学后,我就急忙骑上自行车,到老叔家去把凯接来。凯也最盼能来我家,他喜欢我家的气氛,喜欢和我在一起疯耍,喜欢坐在我父亲怀里。母亲总会给凯单独炒两个鸡蛋,金黄黄、油乎乎、香喷喷的炒鸡蛋在当时真的是太有诱惑力了,我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凯甜嘴巴舌地吃完盘子里那一点炒鸡蛋,直至凯端起盘子,把盘子里的油都舔食干净为止。这时母亲总会想起大姑,泪眼汪汪地对凯重复着那句诱人的话:“等舅妈生活好了,给你炒一大盘子鸡蛋,管够你吃。”
大姑除了自己没能生养孩子以外,对这个家非常满足,姑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参加过解放战争,亲自领过兵打过仗,有军功章的,长得又高大英俊,尤其是穿上军装,带上大盖帽,特别精神。后来听当兵的姐姐说,大姑一直把军功章和姑父的一件抗美援朝时发的一件什么大衣,当做宝贝一样的留着。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件事,更加盼望能去大姑家。
大姑在我的眼里是军官太太,同时也成了我心中向往的女神。我们家的亲戚时不时的都会到大姑家住上几天,大姑也把我家当成了她的娘家。父亲经常出差,每次也都会到大姑家打个站,大姑就会高兴的又哭又笑的,临走总是流着泪要给父亲带好多东西,还会偷着给父亲钱,父亲每次什么都不要,搞得父亲回家以后,心情很久也过不来那个难受的劲儿。父亲能把大姑接到家中,是处于亲情,同情,爱心,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金钱和物资上的回报,大姑就把这份情实施在我们这些孩子身上。
二哥在铁岭当兵,姑父的警卫员开车拉着姑父时常到部队看二哥。当兵的能有个部队当官的亲戚,在当时还是挺吃香的,二哥在战友们之间也尤为自豪。每到节假日,二哥都会到大姑家,大姑家自然成了二哥的家。第二年大姐又被选上当兵,部队在沈阳,大姑家又成了大姐的家。二姐到了婚嫁的年龄,找了个丹东某部队的小军官,去了丹东,大姑家又成了二姐的娘家。大姑出钱让二姐学服装裁剪,二姐还通过了沈阳市二级裁剪师的考试。二姐要生孩子,没个家人照顾,想回母亲这里生孩子。当时母亲和大嫂住在一起,家里实在没住的地方,大姑果断地让二姐留在了她家。二姐住院生孩子时,大姑在医院里跑前跑后,一起住院的人羡慕的对二姐说:“你妈真好!”二姐欣慰的笑而不答,大姑有些黯然道:“我不是她妈,我没那个福分,我是她姑姑。”
在二姐的心里,大姑已经胜似了生养自己的母亲。二姐带着孩子在大姑家住了三年,三年期间,小孩子把大姑家大被小被的都尿成了大大小小的地图,大姑不嫌弃,把二姐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外孙。大姐结婚后生了一对男孩,一家四口经常到大姑家小住。两个男孩子淘气,姑父不说什么,大姑更是喜欢男孩子的淘气劲。大哥也时常去沈阳的大姑家。大姑的形象在我心里又增加了几分神秘感,感觉大姑的心肠像菩萨,大姑的长相也一定是慈眉善目、身体微胖的样子。我羡慕那些去了大姑家的人,盼望着能早日见上大姑一面。
父亲的突然去世,让我和大姑有了第一次的见面。当时我父亲有个当大学校长的朋友,那朋友家的儿子军对我大姐一直情有独钟,军知道我家有个很了不起的官太太姑姑,早就想见识一下官太太的风采。等大姑来到我家时,大姑给军和我的印象都大失所望,和心中想象的一点都不靠边。大姑说话细声细气,穿着普普通通,梳着齐肩短发,面相很薄,目光看人柔和,没一点架子,一个又矮又瘦的干吧老太太,看着倒像是一个乡下来的亲戚的模样。大姑哭得最伤心,大姑边哭边数落着:“大哥呀,你怎么不管我了呀,我最亲的人呀,我的命是你救的呀,你咋就不接受我一点儿回报呢……大姑哭的让所有的人都心酸。十七岁的我心里想着,在大姑的心里,父亲给了大姑整个世界,父亲仿佛带走了我整个世界,对我父亲的离去,我能理解大姑的心有多痛。
十八岁的那一年,我上班了。暑假,我用积攒下来的钱只身去了沈阳,还记得当时的慢车是十一块钱,快车是十四块钱,我坐的是快车,我想尽快到大姑家。我想凯,想姑父,想没见过面的悦,更想大姑。
到了大姑家,我生平第一次住在了楼房的床上睡觉,感觉楼房真好,厕所都在屋里,冬天上厕所不用担心冻屁股,春天和秋天不用担心上厕所被蚊子叮了屁股。我光着脚在地板上兴奋地蹦了好几下,大姑含着笑细声细气的说:你将来也会有自己的楼房的,会比这要好上好多倍的。那时大姑家住在和平区部队给的小二楼上,楼的对面还有一套房子,也是姑父部队给的。我好羡慕大姑,四口人竟然有两套房子。比起我家的平房土炕、冬天的铁炉子,大姑家真的是比我家好上好多倍。大姑家离南湖公园很近,南湖公园的金鱼池对当时没见过世面的我来说,喜欢的不得了,大大小小的金鱼简直太美了,我俯下身,蹲在小桥上,贪婪的观赏着水中的小金鱼们自由自在的游曳,那一刻,我也好想做一条小金鱼,想着小金鱼一定没有烦恼,整天的游戏多快活呀,做人太累了,就像大姑,整天的为别人操劳费神,很少为自己。给前来的亲戚做好吃的,买好穿的,临走还要给买火车票,外加大包小包的东西。就像我来了,还要领着我到处游玩,自己穿的内衣内裤竟然是带补丁的,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大姑的生活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我喜欢去大姑家,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到沈阳的大姑家住上几天,如果到丹东的姐姐家,我还是会到大姑家看一下。这时大姑家已经搬到了东陵区干休所大院,南湖附近的房子交了一套,另一套留给了凯。直到我结婚,家庭琐事缠身,才很少去大姑家了。
大姑一直很喜欢我。一次在她家看到有几个桃核雕刻的小物件,我很喜欢,还有用丝线串成串儿的桃核我也特喜欢,大姑就说,等着秋天给你串几串儿,让来的人给你带回去。大姑后来说,为了给我做串珠,给核桃转眼时,姑父和大姑把手指都磨破了。我听了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这样的大姑和姑父真好!
姑父的突然病故,让大姑彻底变了一个人,除了和我还保持电话联系,和其他人都不再联系。大姑和我说,她如今老了,没用了,看大了我们,带大了我们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她的家也不像以前那么热闹,姑父的离去,让这个家变得冷冷清清,她不想见我们任何人了,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这或许是老年人的通病,加之自己没亲生的孩子,对我们总会多思多虑。抱养的两个孩子也都知道了自己不是大姑亲生的孩子,和大姑也不那么太亲近,让大姑很伤心。我还记得姑父生前曾对我说过的话:你姑一辈子不容易,没能生孩子我也不在意,我是她的亲人,你父母把你姑交给了我,就是信任我,我死后会给他留一笔足够她生存的钱,起码不会让她为钱烦心。我知道大姑不缺钱,缺少的是亲情,我安慰大姑说:“要不然就到我家来吧,我喜欢有老人的生活。或者在我所在的城市生活,我也能照应你一下。”大姑当然不会去谁的家,后来大姑的电话也停机了,彻底没了大姑的消息。
时间可以让人丢掉一切,唯有亲情是割舍不掉的。大姑的事一直在我心里纠结着,隐隐地痛着,我不能就这样让大姑没了消息。
前年我从深圳回老家,中途在沈阳下的飞机,我要到大姑家看看她去。下了飞机安排好住处,直接打车到了东陵区干休所。熟悉的街道和楼后面那一排毛桃树,让我很快找到了大姑家,屏住呼吸轻轻敲门,出来的却是陌生人,说房子换了主人,不知原来的主人哪里去了。
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大姑只要活着,必然会受姑父部队照顾,干休所里肯定留有联系电话。我到老干部办公室说明原由,费尽口舌,终于拿到了大姑的电话。原来大姑太思念姑父,睹物思人,受不了那种痛,今非昔比,加之我父母也都去世,无需再回报什么,也便不想给亲戚添麻烦,就想断绝和亲戚的往来,在沈阳的别墅区买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