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泉是介浩的小学同学。很久以前，我们常常从介浩嘴里听到大泉的名字，印象中，这家伙是个捣蛋分子。别的不说，介浩身上经常出现的伤痕累累，无一例外，全是大泉的杰作。可是，再也想不到，渐渐长大了，这小子居然学乖学懂事了，甚至成了我家的常客，成了我的朋友。
　　 大泉与介浩同时参加工作，但他进的是搬运公司。介浩去了湄池之后，大泉仍经常上我家来玩。
　　 听说大泉恋爱了，对方是他一位同事的女儿。很是替他高兴。
　　 这天，大泉与他的女友、那位叫英英的姑娘一起来看我。我以为他只是让我“过目”一下，也便没有多想。谁知寒暄了几句，大泉突然说有件事要请我帮忙，还要我一定得先答应下来。
　　 我想不出自己能帮他什么，可又不敢贸然应承下来，便执意要他说出具体什么事后再作道理。
　　 大泉朝英英看了一眼，然后说：“我们是想请你教教英英的妹妹琴琴，她刚上了高中，成绩不是太好，想……”
　　 听了这话，我连忙摆手：“不行不行，那怎么行？我自己连初中都没毕业，怎教得了高中生？”
　　 “怎么教不了？我们知道你学了不少，完全可以的。”英英虽头一回见面，倒也大方，应和着大泉一起恳求我收下她的妹妹。
　　 然而，我真的不敢，不敢妄为师表，更不敢误人子弟。
　　 两人最后拗不过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告辞。
　　 他们走后，介昀介浩却联合起来批评我。
　　 “你这样也太不讲情面了，你没看到刚才大泉的对象有多尴尬？”这是介昀说的话。
　　 介浩则说：“无论如何，你起码可以让她上这里来做做作业嘛，督促督促她。”
　　 “就是，你不是一直在教敏敏、荇荇她们吗？”
　　 “这不是一回事，敏敏她们是初中，她是高中。”我强辩。
　　 “反正，你不该这样，让大泉多为难。”
　　 “我不管。你们愿意，你们叫她来好了。”
　　 没想到，在介昀他们听来，我这话像是同意了。他们居然乐颠颠地去找了大泉。
　　 没多少时间，大泉与英英两次过来。
　　 我有些发懵，不知道说什么好。
　　 “琴琴呢？她怎么没来？”介浩问。
　　 大泉笑笑说：“她不肯进来，像是怕难为情。”
　　 “粮食局门口的电线杆下赖着呢，在生气。”英英开玩笑说。
　　 介浩连忙出去，很快把那小姑娘请了进来。
　　 琴琴长得很漂亮，却是沉着脸，撅着嘴，看都不看我一眼。
　　 “琴琴，这位是……你叫介眉哥哥吧。”
　　 琴琴依然不理，站在那里，昂着头，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笑了：“坐吧，坐吧。”
　　 琴琴气呼呼地在我右边的椅子上坐下，书包搁在了方凳上。
　　 那天是星期日，敏敏在我这里做作业，不过，她坐在左边。
　　 大泉他们第二次来之前，敏敏反应激烈。
　　 敏敏与琴琴是校友。据敏敏说，琴琴是校游泳队员，平时老穿着游泳衣，很扎眼。70年代末，人们的思想还比较僵化。
　　 敏敏说：“她要是来了，哼，我老皇老地位，这个座位是我的，她要来，坐那边。”
　　 “哈，人家又没来，你着什么急？再说，多个伙伴不好吗？”
　　 敏敏不做声，看得出，她对琴琴还真的有点排斥。
　　 两个女孩，相差一岁，本来应该是很玩得来的，可她们一左一右的，互不搭理。
　　 有意思的是，琴琴似乎也是故意与敏敏作对。每天放学后，她就早早到了，如果敏敏不在，她肯定会坐到左边的椅子上。等敏敏来了，瞥见敏敏一脸的愠怒，琴琴掩饰不住得意地偷笑。
　　 敏敏只得屈居右侧，嘴里嘀咕着什么。我装作没听见。
　　 开头几天，琴琴是不与我讲话的。她还记着我不让她来的仇。
　　 做完了作业，琴琴一声不响地把本子往我手上一塞，让我检查。要是碰上有不明白的，她就把作业本移过来，用手指指，就是不出声，跟哑巴无异。
　　 敏敏像是得到了传染，那些天，也只打哑语不说话。
　　 这对宝贝！我心里偷偷地笑。
　　 这天敏敏在做物理习题，有一道题目做不出来，就把本子摊在我面前，用笔点了点。
　　 我看了看，电学的。很惭愧，我对电学原本就怕，加上那题目是“加星”的，半天都没有解出来。
　　 可巧这时琴琴也把本子伸过来了。我看了看，就对敏敏说：“你等一下，我解不出来，过一会儿吧。”
　　 然后，我给琴琴解说起她的题目来。
　　 “哼，初中的不懂，高中的却会做，哄谁？”敏敏轻声咕哝。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琴琴的数学题我刚学过。当然，我不会向小姑娘作不必要的解释，更没有争辩。毕竟，她的理解也没错。
　　 既然已经接受琴琴，自然得尽心尽力想方设法地帮她把成绩赶上去。琴琴自己也很配合很努力。几个月后，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了，班主任罗贤灿在成绩单上写道：“备取生赶上来了！”
　　 琴琴把成绩单让我看时，显得很高兴。我好像还是头一回看到她会笑得那么灿烂。
　　 “备取生”三个字，却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想到了当初我进树人中学时自己的身份“旁听生”。
　　 琴琴自幼喜欢游戏。5岁时，她就在自家门口的火神庙湖里学会了游泳。六七十年代，女孩子能游泳的不多，在诸暨这个小地方，更是凤毛麟角。上学以后，她很快就受到了老师的注目与重视。从小学到初中，她为学校，也会诸暨争得过不少荣誉。
　　 老师经常对琴琴说：“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什么都不怕了。游泳也是一技之长，好好训练，好好比赛，将来你前途无限。”
　　 小孩子最容易被荣誉冲昏头脑，何况，学校和老师确实也总把琴琴当宝贝宠爱着。平时，人家必须按时上课，认真完成作业，惟独琴琴是个例外，她可以整天泡在浣江水里。老师眼里，游泳才是琴琴的正事，只要能拿奖牌，什么都可以让路。
　　 可想而知，琴琴的学习成绩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
　　 如果一直像文革那样下去，不读书也能上大学，那倒也没什么。偏偏在琴琴考高中的时候，教育制度渐渐走上了正轨，分数又成了学生优秀与否的惟一标准或试金石。
　　 那是1979年，琴琴中考落榜。
　　 琴琴大梦大醒。学校老师承诺的，原来全是空头支票。
　　 16岁的姑娘，一夜之间懂事了。
　　 “我要读书！”琴琴向父母提出了要求。
　　 可人家不收怎么办？
　　 好在，像晓晓和我一样，她还有“曲线求学”这一条路。
　　 开后门，琴琴进了红门一家乡村中学做了旁听生。
　　 个把月后，琴琴接到城关中学通知，叫她去学校报名注册。
　　 像是天上掉了馅饼，琴琴喜出望外。
　　 学校领导动了恻隐之心，念琴琴曾为他们学校甚至诸暨作出过贡献争得过不少荣誉，给了她一个名额。
　　 这便是“备取生”的由来。
　　 琴琴有了进步，我当然也开心。遗憾的是，随着课程进度的上升，我跟不上了，包括敏敏的。我不能不实话实说。
　　 两个女孩可不管这个，她们已习惯把我这里当做了一个不可替代的所在，依旧天天过来做作业。而我，能帮她们看看、提点建议的，只剩下语文或者作文之类。
　　 直到她们相继高中毕业。
　　 时间长了，石头也会被捂热，这话不假。敏敏与琴琴慢慢也融合了，成了好朋友。我不必再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为难。
　　 琴琴毕业后，出于无奈，去生产队干了几个月的农活。随后，她学会了修理钟表，在电影院门前摆了个摊位。她依然天天过来看我陪我。
　　 敏敏也一样。
　　 那时觉得琴琴敏敏真的很小，一个小我14，一个小我15。
　　 随着地球的转动，她们慢慢长大，年龄差距感渐渐消失。想想也是，如今的朋友，比我小二、三十岁甚至更多的也大有人在。
　　 琴琴现在在大连，她开了一家明清家具公司，还颇负盛名。
　　 回诸暨时，琴琴常来看我。每次我们都说到她的16岁。
　　 而今，琴琴的女孩圆圆都快要考大学了。闲暇时，圆圆也会来我这里玩。
　　 像琴琴这样的忘年之交还有很多很多，而且，这些忘年之交的女儿，后来有不少居然也成了我的朋友。
　　 常常傻想，她们是我的忘年之交，那她们的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