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今生今世只爱你(小说)
一
于莹和袁梓核的结婚请柬是通过她的同学李家康送给姜岩的。
看到请柬,姜岩未加思索就当着李家康的面斩钉截铁地说:“参加,我一定参加!”
“你倒挺痛快,看你的脸色,白了!难道我看不出来?”李家康瞪了姜岩一眼,“我虽然答应为于莹送请柬,可并不希望你参加她的婚礼。”
“于莹结婚我高兴才是,为什么不痛快呢?”
“毕竟你和我们不同啊!”
“有何不同?难道我不是于莹的同学?”
“你们有那段恋情啊!”
“如此说来,我和于莹比你还多了一层关系,更有资格参加啦!”姜岩把请柬郑重地放在桌子上,极力掩饰着心里的苦涩。
“你不认为袁梓核是你的情敌?”
“情敌?多难听!起码现在我还不想树敌过多。确切定义,他应该被称之为我的情友。情友,知道吗?多美好,多有境界的一个名词!”姜岩开始激动,胸脯在大幅度起伏。
“掩饰,完全是掩饰!言不由衷的话我劝老同学还是少说为好。”
“何为掩饰?何为言不由衷?难道不能把对手当知己?你李家康一个俗人何以能理解我的心怀?”姜岩慷慨激昂,脸色变得通红通红。
“奇理,怪论!”李家康不愿同他继续辩论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好,咱俩别再为此争论,你自便吧!不过我不希望于莹的婚礼出现意外。姜岩,再见!”
“我非常感谢你能帮于莹把请柬送到我手里,真的,家康,谢谢你!”
走出门外的李家康又转过头来恳切地说:“姜岩,切记我的忠告,谨言慎行!”
二
结婚日子确定后,于莹和袁梓核开始商量婚礼之事。在决定邀请哪些人参加时,于莹说:“把姜岩写上。”
袁梓核听了十分吃惊:“姜岩?让他参加?”
“是啊,邀他参加。”于莹的口气似乎很肯定。
“你不怕他在婚礼上惹事?”袁梓核显然不同意于莹的意见。
“惹什么事?”
“捣乱啊!他曾经的恋人与他的情敌结婚,他会善罢甘休?”
“难道你俩不能成为朋友,非得成为敌人吗?”
“我俩成为朋友,这可能吗?”袁梓核摊开两只手,瞪着于莹说。
“我一定要使你们两人成为朋友!这次我决定邀请他参加咱们的婚礼就是为的这个目的。”
“我不同意!”袁梓核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一旦不理智,会把咱们的婚礼搅得不欢而散。”
“为什么?”
“因为他是男人,你不知道爱情都是自私的吗?男人没有一个会在爱情问题上宽宏大度。”
“梓核,这仅是你一己之见,你不了解姜岩,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
“我不了解,你了解?”听了于莹的话袁梓核显然有点醋意,“是啊,你跟他好过,很了解他,对吧?”
“是啊,正因为我跟他好过才比你更了解他,怎么啦?”于莹不依不饶,假装生气的样子,“要不然再等几个月,等你想通了再办?”
“别,别别!”因为姜岩一人就把婚礼推迟几个月,袁梓核更不能接受,只得软了下来,“好吧,听你的,只要婚礼能顺顺当当地进行,那就请他参加。”
“怎么,同意啦?”于莹见他让了步,也不再较真,“梓核,这就对了。据我对姜岩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做出出格的事来,否则,他就不值得我曾爱过他一场。”
“那,请柬由谁送去?反正我和你最好都别亲自出面。”
“这点我和你的意见相同。这样吧,让我们班同学李家康代劳怎样?”
“那好!”袁梓核转忧为喜,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三
姜岩和于莹是同班同学,他们都是班里的尖子生,聪明好学,成绩优秀。自大三下学期开始,在教师的指导下,他们利用课余时间,合作完成了一篇题目为《半导体技术的现状与展望》的论文,论文不仅对全世界半导体行业的现状进行了全面剖析,还大胆预测未来二、三十年内,半导体科学与技术将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大规模甚至超大规模集成电路即将诞生,由此会带动计算机、通信、影像等领域的快速发展,从而引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工业和社会的大变革。论文一经在《物理学报》上发表,在半导体领域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篇论文不仅让全班同学无不惊叹、羡慕,也同酵母一般让二人的感情开始发酵,促其由一般关系逐渐升华成了爱情。
在姜岩眼里,于莹天生丽质、端庄优雅、聪明伶俐,虽然她是科学院院士、本校原子能系系主任的女儿,却没有一丁点儿高知后代的优越感,非常善良、贤惠,对人富有同情心,无疑是完美无暇的女中豪杰。
在于莹眼里,姜岩英俊潇洒、淳朴善良,有很高的智商,尽管出身于一般工人家庭,但聪明好学,知识渊博,有强烈的进取心。通过这次论文合作,还发现他有情有义、谦虚大度、富有合作精神,是她心目中才貌双全、十分理想的男人。
自此,二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图书馆里他俩肩并肩一起读书、相互切磋;林荫路上、小树林里他们相依相偎、卿卿我我。
正当二人感情甚笃、难舍难离之际,也正是如饥似渴地学习专业知识的时候,中国大地突然黑云压顶、恶浪翻滚,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发生了,几乎每个人都无一幸免地被卷进了这场政治漩涡。
先是于莹的父亲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甚至是美英特务,被抄家批斗,关进了牛棚。
继而,姜岩和于莹作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受到批判。于莹更是作为“黑五类”子女、资产阶级小姐被歧视、被攻击,批判她的大字报贴满了宿舍楼道和她的房间。于莹的心理受到了巨大打击,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有许多大字报污蔑她同姜岩谈恋爱是拉拢腐蚀工农子弟,要求姜岩与她立刻划清界限,反戈一击,尽快回到“红五类”子女队伍中来。
无情的运动、沉重的打击几乎要把于莹压垮。她夜夜难眠,噩梦不断。她痛恨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尽管她并未因此在同学中有丝毫炫耀,也从来没有轻视、小看过工农子弟学生,但运动不允许她表白和申辩,她也不想去表白和申辩;否则那不仅是徒劳,说不定还会火上加油。
让她最痛苦的是同姜岩的关系。她爱他,爱得深切,爱得刻骨铭心。她怀念两人相伴在图书馆学习的温馨场面,她留恋携手相依在校园小路上散步的幸福时光。但现在他们连拉拉手、说句话都成了奢望。纯洁的爱情被诬为拉拢腐蚀工农子弟,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可不接受又能如何?这场运动本来就是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啊!为此,她不知哭过多少次,流了多少泪?
她明白姜岩是无辜的,她不怪他,她理解他,在无情的运动面前他又能怎样?他也无力去抗争啊!虽然姜岩曾多次试图同于莹接触,想给予关心和抚慰,但为了他少受非议,于莹都千方百计躲闪回避。她知道姜岩同自己一样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苦痛。
她把责任完全归于自己,如果没有她,姜岩完全可以自豪地站在“红五类”队列里,以运动主人的姿态,毫无顾忌地批人、斗人、呐喊、游行,而现在由于她的存在他不得不承受着压力,深陷在痛苦的泥潭之中。是她害了他,是她给了他压力和痛苦。
残酷的现实让她清醒,在这个社会里,由于阶级,由于出身,她与他之间自然而然地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永远不可能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既然爱姜岩,就不能让他终身背着阶级界限不清的包袱和枷锁。作为女儿,她不能选择父亲,但与姜岩的关系她有充分的选择权力。在爱情与政治面前,在让姜岩解脱还是继续承受痛苦面前,形势逼着她必须做出选择。
为所爱的人,也是为了自己,必须尽快同姜岩分手,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四
自文革以来,姜岩天天处于伤感、无奈和矛盾之中。他对于莹父亲的遭遇十分同情,也为于莹的处境格外担忧,人们对于莹的态度也令他非常反感。他既不能公开表态和于莹站在一条战线上,更不能站在她的对立面而随波逐流、反戈一击。他明白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她的处境。他恨自己不该出身于工人家庭,如果出身不好,他们自然是同一个立场,反而更便于来往,那么强加在于莹身上腐蚀拉拢工农子弟的罪名就不复存在,人们就没有理由上纲上线,她的处境可能比现在要好许多。姜岩恨自己的出身,也恨自己眼看着于莹忍受痛苦而无能为力。
一天于莹借同姜岩擦肩而过的机会,偷偷塞到他手里一个纸条。姜岩如获至宝,赶紧跑到厕所去看。纸条上那行秀丽的字体让他心里顿感热乎乎的,而约他到老地方见面的内容更让他激动万分。
姜岩差不多提前了一个小时就来到了老地方,这是他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石凳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和于莹的体温,地上也好像还能分辨出他两遗留的脚印,那颗雪松粗糙的树干上还隐约显现着他们的指纹。
他饥渴的眼睛四处张望,终于从树木之间远远望见于莹来了。没有了原先婀娜多姿的身影,也不见轻盈欢快的步履,她慌里慌张,好象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运动折磨得她有些憔悴,原来红仆仆的脸庞已变得苍白,眼睑红肿,油黑发亮的头发里已出现了几丝白发。
紧紧拥抱,热泪盈眶。没有以往的甜言蜜语,只是默默地对视,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都包含在了眼神和泪水里。
长时间的对视之后,于莹终于先开了口,她轻轻地说:“姜岩,我们分手吧!”说完,她低下头,不敢面对姜岩的眼神。
姜岩愕然,惊异,热泪像一股泉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他悲愤地质问。
于莹抬起头,委婉解释:“姜岩,或许我们当初就不应该相爱,我对不住你,牵累了你,给你精神上带来了压力,我不忍心常此下去,这样对你不公。”
“不!”姜岩用力抓住于莹的手,忍不住地大声吼叫,“这不怨你,这是运动,运动一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你太天真,这场运动结束了还会有别的运动。在这个社会,阶级的烙印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研磨掉的,也就是说,我的阶级出身将锁定我一生的命运,我不能牵累你一辈子啊!”
“于莹,我不在乎你的出身,我也不怕受到牵连,你知道吗?失去了你我会痛苦一辈子的。”
“姜岩,我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你不在乎,我却在乎,你不怕受牵连,可我害怕,害怕得我近来天天做恶梦。我的精神几乎就要崩溃,为了你,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咱俩都能从这种精神桎梏中解脱出来。”
“于莹,不要害怕,我天天陪着你不行吗?”姜岩伸手抓住于莹的双肩用力摇晃,似乎要把她从昏迷中摇醒。
“不是不行,根本就不可能!”她拨开姜岩的手,“你也太缺乏政治头脑了!”
“于莹,我舍不得你,离开你会垮掉的,你知道吗?”
“不会的,任何创伤迟早都会治愈,只是时间问题。”于莹脸色严肃,语气坚定,“你了解我,一旦作出决定就很难改变,我已深思熟虑,姜岩,对不起,再见吧!”
“不!于莹,不能这样!”
“姜岩,希望你再找一个出身好、比我优秀的女人。”
说完,她伸出双手拥抱了一下姜岩,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扭转头,趔趔趄趄地跑进了树林……
姜岩愣了片刻,等明白过来,于莹已走远,他双手在嘴前握成个喇叭筒,向着于莹的背影喊道:“于莹,今生今世我只爱你!”
五
送走了同学李家康,姜岩再次拿起桌上的结婚请柬,认真仔细地端详。
这是一张设计精美、喜庆华丽的结婚请柬,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的结婚请柬。请柬上于莹这个名字是那么醒目,那样刺眼,醒目得让他心房震颤,刺眼得令他头昏目眩。这是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名字,让他终生难忘的名字,这个名字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的恋人,也是他至今仍然爱着的女人。
于莹要结婚了,尽管姜岩对这一天的终将到来早有思想准备,可一旦真的来了,他发现自己准备得并不那么充分。虽然他表面上对李家康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而内心深处却神不守舍、丧魂落魄。
他呆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眼前的请柬,五味杂陈,心潮翻滚。
在老地方同于莹分手后的那一夜,是姜岩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他蒙着被子偷偷地哭泣,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又哭一阵,一夜不能平静。他翻来覆去回忆于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不得不痛心地承认同于莹分手已成必然,因为这是她的性格,她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一旦作出决定绝不会反悔。他绞尽脑汁想找到挽回局面的措施,但还是无果而终。最后他只得做出了选择:承认现实,尊重于莹的决定。
第二天,楼道里贴出了一张于莹的大字报,题目是《我的声明》,内容是:“我严正声明,自即日起断绝同姜岩同学的恋爱关系,保证从今以后同他的一切来往、接触不超出一般同学关系的范畴。诚恳接受大家的监督。声明人:于莹。”
自此以后,于莹显然是有意回避,几乎很少同姜岩来往。有些场合不得不面对时,她的眼神、语气都有了明显变化,甚至称呼他时还在姜岩之后加上了“同学”二字,令他听起来是那么生疏、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