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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孙家的女人疯了(小说)


作者:斯雨 布衣,327.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25发表时间:2013-05-24 20:38:10

孙家的儿子多,怪事也多。
   孙老大的娘是河南的,1934年的大逃亡中,被人贩子带到山西,一斗高粱卖给了孙老大的爹,婚后,一口气生下孙老大哥三个,就再也不开怀了。打小,看见别人领着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呵护备至,孙老大的心就痒的慌。孙老大就幻想着,将来,一定要有个花一般的女儿,抱在怀里用胡子扎得她咯咯直笑。
   没承想,孙老大的婆娘比他娘更厉害,连珠炮是似的生了四个儿,从此偃旗息鼓了。吃饭时,大海二海三海四海埋头于四只大海碗,吧唧吧唧的,饭锅一下子就见了底;睡觉时,大海二海三海四海一字排开,铺满一盘炕,呼噜打得震天响。孙老大愁得弯了腰,没奈何,咬着牙托娘舅把四海带到河南送了人,两口子挣断了腰,总算是盖起了两院房,娶回了三房媳妇儿。老天爷硬是不开眼,不肯让老俩口歇歇气儿,先是大儿子勾搭上同年的媳妇,闹死闹活离了老实巴交的女人,娶回来个母夜叉,再是老二家的跟上河南来的生意人跑了,扔下两个孩子可怜见的,少吃没喝。所幸,那河南人玩腻了,扔下老二家的跑了,老二家的灰沓沓地回了家,日子总算安稳了下来。可老三家从汉中领回来的媳妇儿,吃过晌午饭扛了锄头去村北的公路边锄包谷,回来竟莫名其妙地疯了!
   这疯子也怪,不吵不闹的,还晓得把头梳得光溜溜的,脸也洗得白白净净,却一个劲地,在村子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兜圈子。见了人,眉眼儿裂开了,怯生生地笑笑,却不开口,低了头继续朝前走。人说:菊娃,你去哪呀?她抬了头,定定地瞅着你,依旧是怯生生地笑,一声也不答。人说:媳妇,肚子饿了吗?她眼睛一亮,响亮地答一声:饿!跟在人屁股后边走进人院里,接过人手里递过来的吃食,转过身就走了。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发现,她手里的吃食,全跑到了儿子的手上。
   一双儿女都懂事了。老大的女儿,上三年级了,嫌她妈丢人,指着鼻子骂,骂过了,奶奶做好了饭,又扯着拖着鼻涕的弟弟,满村子里找她妈。找见了,却叫不回,只好在屁股后边跟着,巡警似的走过一条巷子,又走过一条巷子。女孩子的嘴里,断断续续地骂着:你死呀,丢死人咧,饿死你算了。眼里的泪,盈盈地蓄满了,乱珠似的滚下来,在脏乎乎的脸上犁出一条条的沟。女人头也不回,兀自走着,目不斜视地。人都劝孙老大赶紧将儿子找回来,免得这病越来越重。三海去南方打工了。三海是跟着一个建筑队去的,走了有三四个月了。春天里,孙家父子在刚圈出的宅基地里盖起了明晃晃的五间大北房外带门房灶屋。在本地,这是目前最阔气的宅子了,尤其是北屋,二层的。楼房干净,敞亮,又罩了瓦房顶子,冬暖夏凉,算得上是本地人的发明。新宅院高高耸在村边,衬着一大片的果园,引来许多人啧啧的赞叹。
   房子是矗在那儿了,饥荒却拉了不少,三个儿子全出去打工。大海二海早已分出去另过了,只有三海媳妇领着娃们和公婆挤在一起。天热了,老屋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老俩口搬到新院里住,白天在果园干活,饭时回老屋吃饭,晚上才去歇个凉。三海的汉中媳妇低眉顺眼地,很少出门,每天按时按点地,做好三顿饭伺候公婆和娃们。前天孙老大的婆娘赶集,路过村北的苞谷地,看见地里的草长疯了,回来就叫媳妇抽空去锄锄,谁想就疯了!
   电话打过去了,儿子说,老板不让请假,爸你给她找个大夫看看再说吧。邻县有个很有名的癫痫病医院,孙老大就领着三海媳妇去看。坐了三四个钟头的汽车,到了,大夫查了又查,说是不严重,吃上三个疗程的药再说吧。于是又是中药又是西药的,抱了一大堆,死沉死沉的,孙老大的心却轻松了许多。他想,毕竟是不严重,毕竟是有救哇。他不想看见三海阴沉的脸。
   不想还是乱走,还是不言声地笑。就有人说,怕是那天荒午在地里让野鬼上了身。也是,那片苞谷地不远就是邻村的陵园,大大小小的坟包耸了几十个。就商量着送神-----大概是为了表示敬畏吧,此地人将这种驱鬼的活动称为送神:用一只碗,自家锅台上吃饭用的,盛满新汲来的深井水,拿一双筷子插在水中,用手扶着,问,你是张三的娘吗?松开手,筷子立不住;再问,你是李四的爹吗?松开手,筷子还是立不住,于是接着问……问到哪个坟包的主人,一松手,筷子直直地立在碗中的水里了,便不再问下去了,可以断定,缠身的便是那个鬼了。
   给孙家媳妇送神那天,院子里围了很多人,神桌就放在当院。三海的女人“人来疯”,绕着人堆转圈子,脸上傻傻的笑一如既往,那双眼睛却异乎寻常的亮。守在神桌边,手扶筷子的是孙老大的本家婶婶。她的黑色斜襟大衫上沾了一层层的油污,在阳光下泛着亮光,花白的头发在脑后胡乱地挽了一个髻,蓬蓬松松的很散乱,一张脸像是许多天没有洗过,了沟沟坎坎间积满了尘垢。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肃穆庄严,两眼微闭着,只有在松开手的一刹那,才从微启的眼睑间露出一线锐利的光,随即又合上眼念念有词了。院子里那棵臭椿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围观的人群渐渐变得稀薄了,孙家老婶子的嘴角已泛起一层白沫,眼睑张开的时候滞重而迟缓,像徐徐打开两扇沉重的大门。那双筷子却像有了灵性似的,怎么也不肯站立起来。院子里走动的鸡们明显地焦躁起来,发出鸭子一般嘎—嘎—嘎----的叫声;后院里猪的哼哼声也响亮起来。又有一些人走出了院子。老婶子的眼睛已不再合上了,一束浑浊的光,像无坟的鬼一样东游西荡。那疯媳妇呢?孙老大的婆娘顾不得作饭,虔诚地守在神桌边,不断地把哀求的目光投向老婶子。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除了几个掉光了牙齿,张大了嘴,露出黑幽幽的无底洞的老婆婆。
   孩子们的归来彻底结束了这一场无聊的游戏。首先是大丫,她冷冷的目光扫过院中的每一个人,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脑袋鸡啄米一般频频向大地致意的老婆婆们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大丫的声音尖利地叫起来:我妈呢?我妈呢?她瘦小的身子旋风般扫过整个院子,迅疾地卷到神桌边,卷走了桌上的神神道道。孙老大的老婆几乎同时出手,“啪”地一掌甩在大丫的脸上,大丫杀猪般嚎起来。老婶子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个懒腰,用手拽拽坐得更加皱的衣服,走了。孙老大的婆娘追出去,喊着:“婶子,吃了饭再走!”不待回应,转身又进了院子。几个零星的婆子,也一个接着一个走出了院子。疯媳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黑乎乎的手伸出来,在空中抓扯着什么;背上的小子,也是脏兮兮的,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什么。
   又有人提议摇罗子。这种方法神圣而且神秘,说她神圣,是因为据说可以招来毛主席的魂魄,请他老人家明示新近发生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是怎么回事。领袖的魂魄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见到的,所以必得在夜深人静时进行,于是这似乎神圣的事情也就自然神秘起来。罗子是很普通的,几乎家家都有,是用来筛面的(夏天,面瓮里生了虫子,便一碗一碗舀出来倒进罗子里,摇啊摇啊,细细的面粉从纱眼里漏下去,虫子和因虫子的咀嚼而结成块,连成串的面粉就留在了罗子里。)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把罗子拿在手里,罗里撒些面粉,罗下铺一张报纸摇罗者摇啊,摇啊,嘴里念念有词。昏黄的油灯光摇摇曳曳地,屋子的泥墙上,影影绰绰地,贴满了黑乎乎的影子。没有人说话。炕上,孩子们的鼾声起起伏伏地响着,涎水在昏黄的灯光下连成了一条线。渐渐地,都有了睡意,迷迷蒙蒙的,就听见摇罗者一声大叫:有了!睁开眼一看,从纱眼中漏下来的面粉,在报纸上形成了一串符号,好像是什么字,又好像不是。说不是吧,明明有很明显的笔画,说是字吧,一时还真认不出来。七八个脑袋团团地围着,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又逐一地否定了。后村的亮子正上中学,礼拜天回家,也跟着来凑热闹,熬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这时被众人吵醒,打眼一瞧,说,不就是“房子”么?
   可不就是“房子”!众人的眼睛亮了一亮,随即又黯淡了,各自打着长长的呵欠,踢踢沓沓地,推开沉重的稍门,回去睡了。谁家的狗叫了两声,引得另一只狗也叫了两声。供销社门口,村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里还在上演着什么故事。孙老大两口子的眼,一夜也没有合上。
   第二天,村里就传遍了,说三海的女人是装疯,为的是村西头那一院新房子。大海的新媳妇是出了名的泼货,一天和人闲谝时就拍着屁股跳了起来:妈的,这贱货!老子闹死闹活地嫁到孙家来,图了个啥?俩老东西要真的依了那贱货,看老子不一把火烧了这房子!这话自然传进了孙老大两口子的耳朵。二海媳妇生了俩孩子,眉眼还是俏俏的,腰身也像用刀裁出来的,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长长的眼睫毛垂盖着,一副不惊不乍的样子。被人问着了,她眨巴眨巴毛茸茸的大眼睛,微微露出碎玉一般的牙齿:有什么呢?大不了再找个家呗。这话,自然也传进了孙老大两口子的耳朵。
   孙老大长地叹一口气,扔掉最后一只烟屁股,冲着女人喊:“死婆娘,谁让你当初生这么多带把的?要是多给老子生俩闺女,这会子多省心?!”婆娘抬起胳膊,用脏乎乎的手背抹一把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被皱巴巴的皮肤拥着的眼窝里,汩汩地流出更多的泪来。想当年,三四张嘴张着等吃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难肠啊。
   隔天,老二媳妇端着一大海碗饺子来了,一张俏脸笑成了花:爸,妈,头茬的鲜韭菜,您二老尝尝!孙老大两口子傻愣着,不知说什么好。二海媳妇手脚麻利地抱起炕脚上的脏衣服,又顺手扯下炕上脏兮兮的床单,甜甜地说:妈,您腿脚不利落,我抱过去洗吧。
   老大家的打发孩子也来了,一进门就抱住奶奶哭,孙老大婆娘心疼地抱起孙子,用粗糙的手掌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连声地问怎么啦,孩子哭得更凶了,抽抽嗒嗒地说,我妈说,要是你让三娘他们住新房,她就不要我了,让我找亲妈去。婆娘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孙老大蹲在当院的石头上,低着头吧嗒吧嗒抽闷烟。
   腊月里,儿子们回来了,先到老院里见爹妈。婆娘忙着做饭,让孙老大一嗓子吼得歇了手。当屋里,孙老大圪蹴着,大海二海三海也圪蹴着。孙老大抽烟,大海二海三海也抽烟。孙老大咳嗽,大海二海三海也跟着咳嗽。没有人开口。婆娘的眼里有了泪花花。大海媳妇让孩子来喊大海回去吃饭。二海媳妇让孩子来,请爷爷奶奶和爸爸以及大爸三爸过去吃饭。三海家的大丫领着弟弟回来,一进门就抱着爸爸哭,哭得背过了气,小脸都憋青了。屋里的大人眼睛也都红了。孙老大挥挥手,大海二海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去了,三海领着大丫去找她妈。婆娘哭着喊:造孽啊。
   过了二十三,送罢灶王爷,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忙了,炸麻花,蒸馍馍,里里外外大扫除,直到大年三十,男人扫院贴门神,女人剁馅捏馄饨,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浓浓的年的气息。孙家老院里,却不像往年那样热闹了,疯媳妇依旧整天疯走,三海的脸成天阴着,黑得像锅底。孙老大婆娘赶了两个集,给两个娃各买了身新衣服,将一冬的棉袄棉裤拆洗了,缝好,还没顾上买鞭炮,年就来了。
   后晌,二海媳妇端着碗豆芽来了,进门喊了声娘,说,老屋厦小,太挤,今年我们就不来这边吃年饭了,请爹妈到我们那边过年吧。孙老大黑着脸,一声也不吭。婆娘伸手接过那碗豆芽,笑笑,说,不了,你们一家三口吃吧,有这份心就行。隔了一会,疯媳妇去喂猪,顺手把那碗豆芽倒进了猪食桶。
   三海闷着头吃完了一海碗猪肉白菜馅饺子,勾着脑袋圪蹴在院子里吹冷风,院也不扫,对子也不贴,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抹眼泪子。天眼瞅就黑了,三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爹,初四大丫她舅就来走亲戚了,大丫娘的病咋办?”
   “你说咋办?”孙老大的声音硬得像块冰,咯得嗓子眼生疼。
   “听人说,新盖的房子….新盖的房子可以…..可以冲喜…”三海吭吭哧哧地,半天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嗓子眼里像塞了团棉花。但孙老大听清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也怪,这句话憋在心里这么久了,好不容易从三儿嘴里说出来,孙老大一下子倒轻松了。就这么着吧。
   就这么着,三海带着婆娘和娃娃搬到新院里去了。窗上的玻璃还没装,随便钉了块塑料薄膜。疯媳妇忙活了半后晌,一个家就像模像样了。十点多了,大海一家人没来,三海和媳妇也没来。大丫说,她爸和她妈收拾家累了,饭也没吃就躺下了。婆娘给大丫热了几个剩饺子,伺候她吃了睡下,独自坐在炕沿上淌眼泪。孙老大的一包“大工字”早抽光了,嘴巴苦得发麻,却丝毫没有睡意。村子里,密不透风的鞭炮声渐渐稀落了。
   过了年,又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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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贴切生动的语言,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围绕孙老大三海媳妇莫名奇妙疯了之后,孙老大家中各个媳妇和神婆等人物不同形象。在真实细节跌宕中品尝人生百味,以借驱鬼的方法来医治和寻求三海媳妇病因使小说增添了荒诞的真实。而真正的良医名药并非是三海带着婆娘和娃娃搬到新院里去了就可以医治三海媳妇的疯病,所以小说以过了年又会怎么样呢结尾,使小说故事又多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独具特色的语言,传神的人物刻画,浓郁生活气息描摹,彰显作者练达的文字功底。感谢赐稿,推荐赏读!(编辑 陈柳来)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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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陈柳来        2013-05-24 20:44:39
  感谢赐稿天涯!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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