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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孤独的战役(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91发表时间:2013-05-24 22:23:53

漂浮的燥气挟裹着浓郁的尘烟在夜里沉聚到地面,尔后又随着地气的蒸发持续不断地四散出呛人的味道,让他感到窒息,他辗转难眠、烦闷、愤怒、身体某处隐隐作痛。
   并无人感知战争已经逼近,甚至孤军作战的人,还优哉游哉地闲憩,纠结于风景的远近,解缠着红尘俗套里的条条框框,而未察觉号角隐约响起,炮火在远处的云端纷飞,蛰伏在暗处的敌人正缓慢地显露,并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开始蛮横的侵袭。
   他置身的居所,院子,街道,树木和流水被浓稠的黑色淹没,柔软幽暗而汹涌的水,成为这世上最凶猛的兽,他试图挣扎着从水里钻出来,像当年打死一只野猪,或者捕获一只小熊那般,经过一些努力而达到预想中的结果,但所有的努力显然都徒劳。他老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过去的年月像一列飞速前进的火车,经过山光水色,经过沟谷林壑,教他热爱,怀疑,肯定,局促,之后在不知不觉中无情地将他抛下,许多喜欢的物事成为口头上的经验,他被老来所携带的种种窘态所困惑,来自旁人更多的忽略和虚假的尊重让他在对生命产生怀疑的时候又甘心地沉默,甚至欺骗也明目张胆地靠近他,他感觉到时间带走了他最珍贵的部分。生活循规蹈矩,平静得让人忧心,他很清楚,这平静后面等候他的将是什么,他只能用物来顺应的方式,应付着生活所赐予的好的或者坏的事,而渐麻痹不精心,失去警惕和防备。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怎样一个小细节上的疏忽大意,让暗处潜伏的敌人得以耀武扬威,狰狞而至,为非作歹呢?
   父亲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年岁,他的老,就是他的最薄弱处,是他的七寸。而我们也忽视了他的老。
   夏天,他依旧被聘请为顾问,从炎热的工地上回来,脸被晒得又黑又红,看到我跟母亲坐在沙发上,露出舒心的笑意。
   问他累吗?他说,不累,又不动弹,就是动动嘴。
   我说,你多喝点水。天热,看上火。
   他说,我拿着你给我的那个暖壶,能喝上。
   他脱掉衬衣,尖瘦的肩胛,晒黑的手臂,身子在他的贴身背心里晃晃悠悠的。屋子里明显暗下来,来自深处的阴冷悄悄朝我袭来,我警觉地站起来,心狂跳不止。母亲忙问,怎么了?其实,也就是在那时候,已经有什么在靠近我们了。但它不具象,也不停留,在空气中流来涌去,使得我们无法看清它真实的面目,更无法得知它真实的意图。
   11年夏天,我只能在傍晚偶尔遇见我的父亲,他疲惫地开门,站在客厅的地上,摘掉帽子,挂在衣架上,然后将球鞋放到门外面。烟越来越抽的多,牙齿越来白,人越来越瘦,脸越来越黑。黄昏,母亲孤独地坐在越来越暗的客厅里看电视,做简单的饭菜,等待。重复着的日子安静得那么相似,我们也习惯着没有父亲的上午或者下午。
   没有人感觉这是一种假象,所有人都更相信亲眼目睹的事件真相,而排除心下感应到的微弱而渺小的预感。而眼睛,是最会欺瞒和隐藏真相的器官,它的一切直观的判断,都在时间中成为可耻的谎言。我们一直以为,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为彼此分担忧喜。而劳累,困惑、灾难、病痛这些世间存在的事件,都将成为我们共有的。
   父亲的力气和精力突然异常亢奋,偶尔休息在家,他会陪母亲晨练,去超市,或者洗衣服,做饭,似回到了壮年。我知道,他在弥补一生中对母亲照顾的缺失和引致而生的愧疚。
   我特别想念父亲的壮年时光,那也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候,经历了少年时的流浪和找寻,青年时的忍让和蜕变,终于迎来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这是段不短的时间,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工厂里,做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他有多劳累就有多享受。而结果,那个震惊全国的虚假的新闻报道,却生生毁掉他经营了近三十年的事业。彼时我年轻冲动,愤怒而悲伤,用恶毒的话语和泪水在人前责难,但所有人表现出来的同情和关注却无济于事,我们太弱小,个体的力量从来无法抗拒强大的行政干预,你如果想息事宁人,想安稳地渡余生,那么,你只能选择克制和忍让,用强装的微笑和私下里肮脏的交易来苟活。父亲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他却要顺从,不做任何反抗。
   现在想来,其实暗藏的一些不明事物在时间中已初见端倪了,它们在父亲最柔弱的时候乘势而出,声东击西,用无法扭转的命运做契机,潜藏在父亲的近畔,随时出击。它们的目的很纯粹,就是躲开我们,而直接与父亲交锋。我跟母亲被焦愤和不甘充塞,父亲被他所信任的上级所敷衍,我们根本无心去体察和了解接近我们的那些事物的性质。这就纵容了事态的发展,表面上,父亲冤情在小范围得以平反,他被安置到机关单位,这看似极好的结果,也让母亲跟我以及身边的人们,都觉得事情得以圆满,多少让人释然。但实质上,我的父亲开始失眠,在无人所及的内心深处,他会声讨那些官员和媒体、朋友和属下吗?这始终是个谜。他用沉默封死了所有的好奇。时间是最公正的法官,一年后,真相大白,所有他身上背负的责难都卸去,而他,却已到了离休的年龄。他幻想中的一切将再无可能出现,他只能坐在阳台的凳子上,抽着烟,做饭,等待我们吃着他可口或不可口的菜,叽叽喳喳地说话,训孩子,埋怨他不该在我们训斥孩子的时候去呵护他(她),他的表情中有陌生的小心和歉意。他微笑着听我们怪怨他,从不生气。他一直树立的既威严又畏惧的形象迅速跌落,像他的身体一天天瘦下去的速度。在父亲沉默而有讨好的搭讪中,我察觉到了父亲的失落,一种对生命的否定和推翻。他的一生是遗憾的。
   直到诸多的工程队开始邀请他,他的那点自尊心才得以恢复。这稍稍赋予他一些信心,一种被社会所需要的信心,让他开始慢慢地恢复着,痊愈着。
   伤口的愈合,从来无法使表皮再完整如初,总有一些外在和内在的疤痕留下来,并再不消失。那些流过血的伤口、被打倒的信仰、老来的身躯,所有这些都是潜藏着的敌人以明显和不明显的方式放置到父亲身边和身上的炸药,而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镇定自若地允许它们的侵袭。抑或,父亲是一直深谙对手的存在的,他不过怕亲人们担心而刻意掩藏起来罢了。
   冬天,最后的树被栽到地里,所有人都选择回到家里,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喝茶,嗑瓜子,看电视,或者跟一样老的人搓几圈麻将。这样的生活,是我所向往的老年,我一直希望父母能这样过日子,但他们从没有这样休闲地过一天,腰,腿,脚,骨头,皮肉,所有能疼的地方,都要疼一遍。相信电视购物里卖药的广告,被推销器械的年轻人骗,省吃俭用,却花大价钱去买一个毫无疗效的机器。父亲的冬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他被疼痛催醒,又在疼痛中睡去。人老了,连这样明目张胆的提醒都不在意了,他总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棋手,从不输掉一盘棋。
   父亲感冒了。我有奇怪的恍惚,恨不能将药店里所有的感冒药都买一盒。
   无名的惶遽和诸多纠结的事让我度日如年,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着。夜里,大批军队整装待命,火山正在喷发,我们站在另一座山头看着倒塌的山体,森林冒着熊熊大火,无数的鸟雀仓惶飞走。一个小孩被我抱在怀里,我异常疲惫,步履维艰,却又死死地抱着他。这样的梦让我在白天也异常疲惫。去看父亲,今天好了,明天又鼻音深重哈欠连天。直到他开始胸闷,胸痛,我们才知道,这绝不是表象上的感冒。
   在医院,他脸色蜡黄,虚弱无力。发作的时候双手颤抖。他第一次需要别人将饭送到他口里,他试图自己拿住勺子,却又难为情地张开嘴。我坚韧的父亲,就这样被击败吗?在我所无法参与的战役中,父亲正与他的对手发生着怎样的交锋?我突然发现,一切远非我们想象的那般,亲人可分担亲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浩大的战役,再亲的人,都无法参与援助,你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这场战役,用耐力,智慧,笃定来赢取时间的宽待。液体缓慢地滴入父亲的静脉,安安静静的表象遮掩着战场上的激烈,他孤独地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对手,他眯着眼睛,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大地。他早已无力举起刀戈,也无力搬动扳机,那些对手,远非他擅长射杀的山鸡。它们庞大而诡计多端,父亲孤单一人与之对峙,胜败未知。
   妹妹整夜不睡觉,把几天后父亲要做的检查和结果臆想了千万遍,我们的纠结是,要不要告诉父亲,他很可能需要几个支架来帮助他恢复正常的心跳,其实我们最担心的是,如果做了支架,父亲的适应期要多长,这个漫长的期限中,病人的安全,连医生都不能保证。热烘烘的病房里,因为过节的缘故,而使我们又住在了一起。第五天,父亲越来越好,他开始刮胡子,泡脚,看报,我不敢相信他在战场上已经得一席优势,亦不能提问,只好强装欢笑,像一个傻子。直到为父亲换上手术服,父亲握住我们的手,说,我在电视上看过做心脏支架手术的全过程,挺简单的。
   我的父亲,善良而无争,他或许不过在安慰我们的忧心。
   而决战的时刻总要来到。二十分钟,成为世界末日。并不比枪炮密集硝烟弥漫的战场更安全,怎样的结果,父亲都是败。除非,他好好地走出来。
   当你探视深渊时,深渊也将回望你。这是一种互相的索取和豪夺,没有谁会轻易言败,你,深渊,都不。护士不停地从导管室走出来,向周围的家属们很大声地喊问:国产支架一万二,进口支架一万八,要做哪个?一次,两次,当第四次喊叫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侥幸地希望父亲胜利,他孤独,苍老,瘦骨铮铮,但他还有足够的能量,我们需要他。
   门被打开,父亲微笑着走出来,咒语解除,战事休止。
   隐秘的时间深处遁身而出的敌手,与我的古稀老父有过怎样的过招?凋敝不堪的现状下或者又有了新的协议内容?我们永远无法得知。老瘦孤独的父亲驮着一背的阳光,所有存在着的和隐藏着的战争真相,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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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疾病,让年老的父亲面临着无可阻挡的力量的蛮横侵袭,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人可以帮助父亲在这枪炮密集硝烟弥漫的战场决战并取胜,只有他一个人在孤独作战。儿女们只能在这场无法参与的战役中强装欢笑。作者回忆着父亲年轻时的状态,并以精彩的比喻来描写日渐苍老的父亲面对着疾病时的情形,字里行间写满了对父亲的心疼和无法为之分担的苦痛,一份无奈夹杂着满腹的孝心充斥着文字,开篇以比喻极力蓄势,为下文父亲面对“战争”时我们的无奈埋下伏笔。很是让人伤感的笔调,提示着人们,生活中,生老病死让人无奈,所以,行孝,要及时。很值得深思的文章,荐阅。【编辑:风逝】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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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5-24 22:24:47
  题目中的孤独,让人感受到不尽的凄凉。问好作者,写作愉快!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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