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你咋了？”
　　 天还未亮起来，只是稍稍有些泛白，屋子里阴暗的灰蒙蒙的光取代了夜的漆黑。我奇迹般地醒过来，趴在被窝里看到母亲立在窗口的背影，看不清她穿着什么衣服，由于近光，母亲的背影显得深沉而高大。我揉揉眼睛，看着她抬着胳膊似乎在擦眼睛，我问。
　　 我虽然说得很轻，声音很小，像蚊子，可是在静得出奇的乡村的黎明，这点气流足以让安静的空气分子找到泄洪般的力量和方向。我看见母亲回转身，把胳膊从脸上移开，垂下来。空气又瞬间把母亲的话塞进我的耳朵里，“没事，迷眼了。”也是轻轻的，声音很小，像蚊子的声音。
　　 我在被窝里拱起身，边往起爬边说：“妈，我要撒尿。”
　　 母亲就拿了尿桶，帮我接，完了，把我按回被窝，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顺手帮我把被子沿着脖子围了一圈，就拿着尿桶出去了。我舒服地躺在被窝里，被子又柔又软，暖哄哄的。我望了一眼天棚，诧异地想，是什么让母亲迷了眼睛呢？会不会是棚顶上吊挂着的蜘蛛网，粘在上面的灰尘掉下来，正巧钻进了母亲的眼睛里。我想，天亮后，我要用一个木棍挂了网蜻蜓的丝网，把棚顶的蜘蛛网都弄下来。
　　 屋子里还是暗暗的，这灰暗的色调和被窝里的温暖让我逐渐闭上了眼睛，厨房里传出来锅碗的轻碰声，和燃烧豆秆辟叭的声音，这些声音让我觉得特别安稳、踏实，我仿佛看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情形。一种从骨子里荡漾出来的幸福弥漫我的全身，使我软绵绵的，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时，天已大亮，我竖起耳朵，四周静悄悄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灰尘的颗粒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形成一个光亮的柱子，它们在胡乱地飞舞着，似乎想要逃离赤裸裸的照耀，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喊了一声妈，没有应答，停了一下，我又提高了嗓门，大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往天我只要一喊，母亲就会从屋外跑进来，问我有什么事。今天是怎么了？
　　 我笨拙地穿上袜子，套上衣裤，把被子向里推了推，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棚顶上吊挂着的蜘蛛网，我想起我要尽快地把这些蜘蛛网都弄下来，省着它们再迷了母亲的眼睛。我想先吃了饭，吃完饭就干这个事。
　　 我下了地，一拐一拐地走出屋，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虽然已过立秋，母亲说立秋后，早晚会很凉，中午却还是和夏天一样炎热，让男人还是穿不上上衣，女人还只能穿个薄薄的衫子。可是今天早晨的阳光却热辣辣地照在我脸上，我看不到母亲，心里开始发慌，身体里开始向外冒汗，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流过眼睛，涩涩的，让眼睛一阵发酸，禁不住流下泪来。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任白炽的阳光照射着，这个世界此时是多么的明亮，亮得发白，亮得似乎到了极限，可又安静得出奇，静得让人感到恐惧。
　　 我那时就感到了恐惧，我深陷在找不到母亲的恐慌的漩涡之中，那个时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是谁，更忘记了上学的时间，只感觉到我在这无底的深渊中越陷越深，越陷越黑。
　　 直到同桌刘强钻进我家的院子，唤我一起去上学，我才从无边的恐惧中回过点神来，可还是呆呆地，流着眼泪，站在院子里，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不知他什么时候自己走了。后来我感到我的两腿间有热呼呼的液体流下来，湿了裤子，湿了鞋，湿了脚下的一片地。
　　 那时候，我八岁，刚刚上小学一年级，也只在课堂上坐了几天，我生日是冬月的，比别人晚上学半年多，所以，同学们大都是七岁，而我是八岁。所以在入学的考试中，我成绩相当好。
　　 说到入学考试，很简单，我们被排成一行，由一个很像大哥哥样的老师领着，顺次站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外，叫一个进去一个。考完的同学出来的时候，那位大哥哥模样的老师就悄声对此刻排在第一位的同学说：“用脚绊他，用脚绊他。”可是即将进去考试的同学，哪会有调皮的心思，都规规矩矩地进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考的题目是数二十个数，背一首唐诗，写自己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把数数到了二十，只有我背了一首完整的诗《咏鹅》。当我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位大哥哥模样的老师摸了摸我的头，我就在他们的目光中一拐一拐地走远。
　　 虽然比别人大一岁，可是我个子长得不高，所以在同学堆里，看不出我比他们都大一岁。而且我还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走路一拐一拐的，我的腿一条长一条短，尽管都在成长，它们之间的差距就像人和人的年龄一样，最初差了多少，最后也会差多少。这是我对它们的理解。
　　 在那个找不到母亲的早晨，我没有去上学，我在阳光底下哭干了眼泪，阳光的炙热和肆意的哭泣让我感觉有些眩晕，湿湿的裤子带来的沉重和不舒服的感觉把我从这种眩晕中拉回头。我才想，应该回屋把湿的裤子换下来，泡在水盆里，等母亲回来洗。然后我洗脸，吃饭。
　　 我按照我的想法做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吃过饭，还洗了碗。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母亲去哪了？此刻在做什么？。我没有父亲，甚至一点有关他的记忆都没有，从我记事起，就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就像母亲的小尾巴，像长在她身上的骨肉，像流在她身上的血，直到刚刚上了小学，才有了所谓的分离，可坐在课堂上的我，心里经常会想起母亲。
　　 我坐在院门外的石头上，不知母亲会从哪个方向回来，我就一会向东看，一会向西看。当头转向东边的时候，又忽然想，这时母亲会从西边回来，又急忙把头转过去，又感觉母亲已经走在了东边的路上，就又快速地转回来。我就这样，左右转动着脑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微形面包车停在我的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由于高，他弯曲着身体才能从车上跨下来，脚落到地上，才把身体伸开。
　　 他指着我问：“你是这家的孩子吗？”他张开的嘴里有两颗银牙，在阳光和唾液之间闪着光。
　　 我点点头。
　　 “你妈在家吗？”他边说边往院子里走。
　　 “我妈不在家。”我冲他的背影喊。他没理我，多年来，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我到底发出声音没有，还是我只是张了张嘴，在心里大喊。
　　 我坐着没动，心却要跳出嗓子眼了，我惶恐地张望着，希望母亲能奇迹般地从天而降，我害怕极了。
　　 这个人从院子里走出来，走到那个车前，冲着摇下玻璃的车窗里的另外一个人说：“没人。”
　　 那个人就从另一侧走下来，因为我从车轱辘的缝隙看到了一双黑色凉皮鞋顺次地踩在了地上，并且绕过车，走过来。眼睛看着我，这是一双三角形的眼睛，眉毛黑重重的像两条爬着的虫子，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可能是内心的恐惧不安在作怪，我看他就像看到了魔鬼一样，不禁哆嗦起来。他冲我笑笑，问我：“你妈去哪了？”我摇摇头。
　　 他在我旁边的石块上坐下来，边往下坐，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用很疲惫的声音说，“等——等——”
　　 我不说话，看着这个人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吹出来的烟雾全部都罩在我的头上，把我包围起来，我闻到了一种有些微微的香气又有些浓重的烟草呛鼻的味道，我想咳，却咳不出来，我闭着嘴，让鼻子不呼吸，可挺不了一会儿，我就会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下田的人都回来了，还是不见母亲的身影。
　　 那个又高又大的男人不耐烦地说：“是不是躲出去了，别等了，搬点东西，够利息得了。”
　　 坐在那里抽烟的男人甩了一下胳膊，站起来，我的目光随着他变高，脸随着目光的抬高而仰起来，我看着他的嘴，我想知道他说什么。停了一会，我看到他的口张合了两下，即使是真空，我也知道他说：“搬吧。”
　　 我胆怯怯地看着他们搬了电视机出来，又扛了一袋子面粉，他们把这些弄到车上后，三角眼的男人走近我，解开裤子，在刚才他抽烟的地方，撒尿。我傻傻地没有动，任溅起的尿液落在我的裤角和鞋上，我盯着那一滩水，从我脚前流过一股细流，弯弯曲曲，径自从我家院门的下边缝隙，流了进去。
　　 车子开走了。
　　 车子后面冒出来的烟尘混浊了阳光，让明亮清晰的光亮瞬间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二）
　　
　　 我开始憎恶母亲，是在那天晚上。
　　 在这之前，我的幻想是在下一秒，母亲就会出现了，我要在她软软的怀里哭一场，哭出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所有……
　　 那天中午，我吃了早晨的剩饭。下午，我找了一根很长的木棍，上面套上网蜻蜓用的丝网，我把屋子里棚顶上吊挂着的蜘蛛网都弄下来了，我想再不让它们迷了母亲的眼睛。尽管我的眼睛被它们迷了好多次，我也没有停下来，我还幸福地想着，母亲不会再迷眼了，这是我——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为她做的。
　　 太阳已是平平地在西边的天上了，它越往家的方向走，我的心里越是高兴起来，母亲一定是在哪条路上急匆匆地赶着路，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回家来。我把剩饭摆在桌子上，摆了两副碗筷，我还把杯子倒满了水，摸一摸杯子，感觉有点烫，要是母亲现在回来，她口渴了，该怎么喝呢？我连忙用盆子在水笼头处接了一些水，把杯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这样凉起来，会快一些，我经常看到母亲就这样帮我凉水的。
　　 我的期待让我激动，我的心随着夜幕的降临开始狂跳不已。
　　 黑暗越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就越近，我抑制不住地走来走去，死死地盯着门，幻觉中能够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母亲到底去哪里了？那个男人说，母亲是躲出去了，可是为什么要躲出去呢，他们要我家的电视机，母亲在也一样不会阻拦吧。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她知道我片刻都不能离开她的。她不要我了吗？
　　 妈不要我了？我在心底歇斯底里的喊道。
　　 惊恐与疑惑笼罩着我，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母亲嫌我是个瘸子，嫌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跑跑跳跳，她不要我了。她把我留下来，让我独自一人忍受恐惧和羞辱。母亲不要我了，我的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我趴在桌子上，大声哭起来。
　　 安静，静得只有虫鸣。
　　 漫长的时间和无边的黑暗渐渐地把我吞没，我更加恐惧，逐渐开始烦躁，开始用脚踢摆在地上的凳子，把它们一个个都踢倒，让它们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我又开始用手撕作业本，撕书，把一张张纸撕成碎片；我用削铅笔的小刀割书包，我用锥子在手背上写字，我用牙开始咬自己的胳膊，疼的时候我很残忍很凄惨地哭了。
　　 我累了。
　　 我拖着长短不一的两条腿倒在地上，睡着了。
　　 等我被母亲抱起来，放在被窝里的时候，我感觉冰冷冷一身潮湿的母亲没有一点温情。我醒了，没有睁眼，任泪水流了满脸，我能够感觉到母亲在费力地帮我脱衣裤，她的手凉凉的，握着我的脚，那丝凉意透过脚，到小腿，到大腿，到心里，变得更加凉了。
　　 第二天早晨，我没在被窝里喊母亲来帮我用尿桶接尿，日后也再没有过。我乖乖地早早起来，被我撕碎的纸屑或许被母亲收走了，地上非常干净，被小刀划坏的书包已经有了针线的痕迹。我洗脸，吃饭，背上书包去上学，母亲一直跟在我身后，和我说话，我不理，她帮我盛饭，我倒回去自己盛。
　　 当我背上书包走到院门时，母亲从后面跑过来，塞给我两个热呼呼的鸡蛋，那股热气像是要把我融化，我眼睛酸酸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正要扑向渴望的母亲怀抱的瞬间，我看到了院门两侧那道流淌过的湿湿的印迹，昨日那如烈火灸烤的耻辱瞬间侵占我，像一盆凉冰冰的水迎头倒下，熄灭了我要燃烧起来的温暖和柔弱。
　　 我把那两个鸡蛋重重的摔在地上，我头也不回地，拐着腿走了。
　　 我能够感觉得到，我走多远，母亲的目光，就跟随了多远。可是没有回头，我要把我昨日漫漫的苦楚、孤寂、恐慌、委屈，等等等等，全部留给身后我叫做母亲的人。
　　 我孤独地走进教室，入学考试时那位像大哥哥模样的老师成了我们班主任，他姓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林沐，听人讲，他刚来的时候，有一位老师看报道单子，喊他林浴，“淋浴？！”有其他老师诧异地问，即而发出很重很响的笑声。他是全校除了校长以外唯一的一位男老师，在众位婆婆奶奶级的老师们中，他像他的名字一样，显得很另类。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林老师正在讲台上擦黑板，回头看我进来，问我：“严大海，昨天咋没来呢？”林老师的声音低低的，却含满了关切，听得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故作冷漠用轻松的语气说：“昨天肚子疼了。”说着话，我已把书包放在了我的座位上，我的座位在正对讲台下的第二排。“那现在没事了吧？”林老师擦完了黑板，转过身用眼睛看着我问，林老师的眼睛真好看，我一下子想起昨天那个三角眼的男人，林老师的眼睛像清清的一汪水，我照见我在这汪水里的影子了。林老师没等我回答，接着说：“中午我给你补昨天的课。”
　　 第一堂课是语文，林老师在讲课前，问大家一个问题，让同学们轮流说出各自的父母都是怎样的辛劳，说出对他们怀有的感情。我茫然地坐着，内心孤独得像飘浮在大海波浪中的小船，无依无靠，耳边只有涛声，看不到岸边，找不到方向。
　　 刘强用胳膊肘撞我，我回过神来，林老师和全班的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缓慢地站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林老师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开口说话，感觉那声音离我很远很远，我听见那声音刚刚说：“我母亲——”教室里就发出一阵笑声，林老师带着笑容说：“母亲是书面语，你平时是怎么叫的就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