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的一天，惊悉艺术家赵无极去世的消息，一时伤感惆怅。而这一天，离他的死去已有不少时日。伤感之余，我责备自己的封闭——在资讯如此发达的年月，我对自己素所敬重的前辈的消息竟所知如此之晚。由是想起吴冠中先生去世当天，也是由好友告知这一消息。我竟有些无法原谅自己的怠惰，对于所爱所敬之人，似乎全无挂念。
　　 悲痛尚且不至于，伤感是必然——老一辈学人、艺术家渐次凋零，让我一次次杞人忧天：后起之秀能接过老一辈人的棒子吗？
　　 死原本也不过是人生的必然去向，无论贤愚贫富，都不可能逃脱。然而虽同是死，也是人各有别的，有人的死令人伤感，有人的死让人无动于衷。
　　 忘了何时得知赵无极这一名字，其实至今对之亦无太多了解。不过知道他是林风眠先生门下，和吴冠中、朱德群同为当年杭州艺专的学生。不过看过他晚期的一些画，读过他的讲学笔录——至此，虽说对他不甚了了，然而也感到读懂了这位艺术家似的。他的画是那样流光溢彩，处处展现出怡人的美感，他的教学讲义又是那般生动活泼，完全不似那学院教学中千篇一律的陈词。只是我至今难以说清从中究竟获得了什么益处，只记得阅读时的那种新鲜感，不时令我灵光闪闪——我全不会画画，闪闪的结果是，无形中增益了我对艺术的理解。
　　 今人一提起赵无极，言必称其为艺术大师。年少时，对于艺术、文学、武术……总有一种了解的渴望：谁的画最好，谁的文章最好，谁的功夫最好……现在，我再也不会说“最”字，因“最”字最可怕。赵无极是不是大师不重要，在今天的艺术界他的影响是否最大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他说的：好好地画，不要骗人。我至今看不大懂他的抽象画，只是喜欢。看上去似乎手法很简单，可是我深知一旦动手，恐怕就不是谁都能来了。
　　 我曾一度有些轻视西画——那一笔笔的反复叠加、修正，多麻烦，哪像我们中国画那么随意，一笔下去，就墨分五色，气韵生动。我才不要学西画。这是曾经的想法，如今是中、西都不想学了——看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西画，那么多陈陈相因的国画，唯恐学了也只是给艺术多添败笔。
　　 我时常为自己素所敬仰的前辈感到遗憾——他们的成就往往和自身的弊病同样明显。我这么说，对前辈多少是有些不恭的。然而这是事实。就画论画，如今早已是全球一体化，却总还是有些艺术家，要么是怀着民粹主义对西方持对抗或轻视态度，要么是站在西方立场斥责中国艺术的落后，纷争由来已久，至少在西学东渐的清末、民国就已见端倪。到今天，早已争论得昏天暗地。中西画之辩似乎还将一直持续下去。
　　 好的艺术家应该是这样的，要么眼高手高，要么眼低手高。前者无论作品还是观点，往往都有一种令人信服的不偏不倚的度，后者往往本身成就很高，眼界却始终有所局限。但不管怎样，艺术家是不该眼高手低的——好比弹钢琴的人，音乐修养再好，却弹不出好的曲子，也未见得是好的艺术家吧！艺术，始终含有手艺的性质，手低了，还能指望作品高吗？
　　 赵无极之让我敬佩，也正在于此：温良谦和的谈吐中，他始终不失儒雅之风，不妄论他人的艺术。要知道，在当今，他的确称得上是站在艺术塔尖一类的人。可仍旧不失其富家子弟出身的涵养。全无一朝得势之人的剑拔弩张。
　　 从赵无极的画中，你至少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的态度：不分中西又兼含中西，（丰富的色彩显然得益于西画，而类似水墨般的渲染又似乎带有东方的情调）不分古今又兼有古今。（色彩所表达的时代气息是令人欢欣振奋的，而又总少不了古典山水式的程式，甚至是那类似甲骨般得文字，都被他统一到同一画面）他越画越随意，越画越自由，从具象到抽象，从含有签名的画面到后期画面只剩日期，他遵循的法则越来越少，忘掉的程式越来越多。在采访中，主持人问他，假如以后看自己这些只写日期的作品，会不会忘了当时作画的心境呢？他洒脱地笑答：“没有关系。”杜甫有诗句：老去诗篇浑漫与。得此境界，极难。赵无极做到了。回过头对比那些千篇一律的中国画，处处是程式化的复制和模拟。民族主义者当然受不了激进者的批评或攻击，纷纷自立，揭竿而起，誓将以自身的进取为民族争光。并且的确出了一批光耀古今的中国画艺术家。这本身很好，但可惜的是，这种自立和自尊是基于对西方艺术的对抗或敌对态度。
　　 今天的中国画似乎又一次面临困境：外来艺术的影响和冲击是不能视而不见的，然而，怎么办呢，再搬出民族主义那一套，低头拼命硬干，再一次将民族传统发扬光大吗？恐怕难了吧！艺术形式有国界，艺术不该有国界。世界已经在翻天覆地变，难道还要复制一片所谓代表中国画高度的文人画，撇几笔幽兰，漫题“香远益清，画几笔山水，歪歪扭扭，美其名曰“不求工似，自写胸中一段奇”吗？分明是没有做到工似的托词！
　　 赵无极的水墨抽象画，怕要引得国粹派无尽的嘲骂了。当然，我这么说不代表他的画完美无缺，不能批评。我只是不想听到这样的批评：这也叫水墨画？连骨法用笔都没有！墨分五色都看不出……你固然可以站在民族艺术的角度批评他的作品，但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站在民族艺术的角度进行创作呢？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就因为他用的是中国画材料？
　　 西方画固然也有它的毛病，派别林立，欺世盗名的亦复不少，然而基点在于求新，虽然求得有些躁进。
　　 中国画虽然历史悠久，独标格调，精品亦复不少，然而大同小异，程式化严重。写意啊，气韵啊，诗意啊，说得都很动听，其实真实的情况是：画家们的创作力越来越弱，接祖宗的话做挡箭牌。
　　 曾经我非中国画不看，如今我看中国画愈加谨慎挑剔。
　　 由是，我渐渐喜欢上赵无极这一类全无自我标榜，任观者随意理解的画了。
　　 2013.5.23晚于绍兴华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