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卢婶 ——《小镇风情》2
《小镇风情》2
茶馆
爷爷的肉铺的路南对面是个饭馆“独一处”,何家开的,它是这个镇上唯一的二层楼,因此得了个浑号——何二楼。路东的对面是老胡头,六十多岁,孤身一人,卖干菜度日。他的北面是李家的杂货铺,再北是鲁家的饭馆。卢婶的茶馆就在鲁家的隔壁,三间筒子房,门朝西,一明两暗:外屋一间摆几张桌子,招待客人;布帘里面是烧水房和内室。
茶馆在小镇是人文荟萃的地方。
茨坨有什么特产?那就是“小曲”——小镇的儒者,水石先生这样说。
提起水石先生在坨村可谓妇孺皆知雅俗共赏,譬如说吧,我姑姑要绣花请他画个样,福盛兴的冯掌柜喜得贵子,请他起个名,警长的岳父死了求他写个挽联,或者剃头房的徐伯为了让那些庄家汉在刮面的时候不为市声所扰左顾右盼,能正襟端坐,专心地从镜子里看对面的墙,也请先生画了一幅裙带飘扬的仕女图,挂在那里。那时候虽然没有泳装模特儿,明星的剧照还是有的,但徐伯不喜欢这些东西,也许,他怕他的雇客看了这些花枝招展美人过于激动影响他的操作,给雇客剃头刮脸的时候手里是拿着刀的……
水石先生过闲散的日子,全靠祖业的积蓄,但在我出生之前,他差不多已把家产荡尽了,我这里用个‘荡’字似乎有些不妥,因为他实在无任何不良嗜好,不过喝一点小酒……当然后来他教富家子弟(如肖六)读书或写春联卖字画也有一点菲薄的收入。
唱小曲,在坨村要数三个人:柳三、侯五和我堂叔三叔了,柳三是海城人,海城——营口那可是二人转南派的老窝,柳三擅长大段的叙事情歌,为妇女们所喜爱。侯五惯唱小令,俚俗小调,还有那诙谐的即兴的表演,这小伙子可是个机灵的青年。至于三叔习惯作配角,更注重文字的整理。在坨村唱小曲有几个地方:夏天在卢婶的茶馆门前,小镇和外地的生意人,村里的长者、工匠和庄家汉,有的喝茶,有的站在两厢,听歌手和乐师们的演奏,享受一天劳累之后的清闲。秋天有时在肖家的场院,长工们打完场,在井水边冲一冲,吃罢饭便聚在场院里吹喇叭唱小曲,那些拔草丫头也嬉嬉闹闹挤在草垛边……“一更里,月牙儿挂树梢,”那当然是谈情说爱最佳的场合。到了冬天多半在徐伯的剃头房,文化圈里的人,大家围坐于火炉旁,喝着酒或茶,浅吟低唱,更带有切磋研究的性质,时而也讲些艺坛掌故,那时候徐小楼等沈阳城南四将正红极一时……
茶馆门前,摆好了两张桌子,那是专门给长者和有身份的人预备的。爷爷有时也在这里坐坐,但他对小曲没多少兴趣,他的心总是沉甸甸的。他在这里坐一会,抽一袋烟,与别人说笑一阵,无非是享受一下在下层人中受到的尊重,维系心里的平衡……
听曲子,我总是每场必到,那年我五岁,有时和三叔一起,有时卢婶抱我坐在凳子上。三叔是我堂叔,高小毕业,有文化,还有演唱的天才,有时还客串几段。演出开始了,一般是唱几个小段,有时是侯叔,有时是柳叔,三叔也时常开个头。大有店的马夫孙二也惯唱小曲,但有点腼腆,人一多不爱出场。如果要演奏,那就是徐伯、胡四和高老道了。
徐伯,徐国风,是位理发师,祖上也是书香门第,没落了,但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无奈选个理发的行当,落得个自在。他深通音律,家藏许多‘工尺谱’,眼前的管弦,无所不通。徐伯谦和儒雅,常穿一件白大褂,飘飘然,人如其名……
胡四是个细木工,早年当兵,受伤回家,他性情忧郁,喜爱音乐,擅长箫管,夏夜里,他的箫声从村西的瓜棚里传来,别有一番感伤清幽的韵味。
高老道和他的同伙(多是姓高的)并不是真正的教徒,不错,道徒的衣冠是有的,但那只能叫‘行头’。因为他们真正的身份是乐队。如果哪个财主办丧事,邀了他们;他们便穿上道装,吹起笙管,敲着‘铛铛磁儿’(巴掌大的小锣,挂在手持的架子上),做一番道场,拿几个钱。之后,各自回到妻儿身边,和常人一样,享受他们的天伦之乐。不错,北街确有一个高台庙,但无人称它道观,平时也少有香火,不过是他们办公的地方。
演唱开始了,柳叔起头:
柳叶尖又尖,
桃叶红了半边。
诸君落座,
细听我来言,
言的是……
柳叔嗓音清脆而柔润,用的是古诗传统‘兴’的唱法。
言的是,
东庄有个王员外,
一辈子无有儿,
生了个女婵娟
……
唱词讲的是婵娟女的风流故事,这里不说了。
在柳叔之前,听三叔和侯五叔唱过另一曲,是这样:
姓宋名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有儿,
生了个女婵娟。
这姑娘年长一十八岁,呀,
起了个乳名,
叫荷花女翠莲。
一更鼓儿发,
翠莲没在家。
……
随后的情节大致相同。艺人即兴加工把荷花女的风流故事从地主的宅院搬到一个浪荡人家,更可自由着笔……
故事唱着,年青的人耐不住了:
“我说,浪子(柳叔的绰号),来点荤的。”大有店的长工,叫艾五,十六七岁。别人也跟着附合:来个“十八摸”。
柳叔迟疑地笑着,唱了一段小曲:
一不要你慌来,
二不要你忙,
三不要你穿错了
奴家的小衣裳。(小,言其贴身)
奴家的衣裳
带一个兜兜链呀,
情郎哥哥的衣裳
绣的是绿鸳鸯。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且能吟咏这只小令。它一点也不春,相反,它俏皮而优雅。
可是,那些梦里都想着大鱼大肉的汉子们并不满足,他们叫侯叔来个荤的。侯叔也正在兴头上,嗓子一提,唱起了“闹五更”:
一更一点一更鼓儿梆,
情郎哥哥来到奴的绣房。
妈妈也是问:
妞儿妞儿,什么东西响?
妈妈你要问,什么东西响,
馋嘴的花猫蹬翻了柳条筐啊,
睡觉吧,娘啊……
“这馋嘴猫儿真是到处都有啊!”一片笑声。
三更三点三更鼓儿梆,
情郎哥哥爬到奴的身上。
妈妈也是问:
妞儿妞儿,什么东西响?
妈妈你要问,什么东西响,
……
“是烧开的壶水咕嘟盖响吧?”艾五痒痒了,大家哈哈大笑,他还想说什么,肩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棍,卢婶生气了,艾五连连讨饶。同时他又把话锋转到了借着灯光剪裁铁皮的丁茂身上:
“喂,丁老大,你别只管闷头干活,学学这小曲,半夜睡不着,唱上几句,说不定会有哪个拔草妞儿,钻进来……”
铁皮匠全不理会,他正一正滑下去的近视镜,低声地和蹲在他身边的裁缝闫叔切磋技艺。
这时三叔说:小柳,唱“蓝桥”。
水石先生有一次在剃头房讲起小曲的来历说:小曲也称俗曲,明清时代由于民间艺人的传播盛行于城镇,究其渊源,可追朔至隋唐五代,如《闹五更》就源于南朝时已流传的《五更传》(见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我读高中在辽宁省实验中学,她的图书馆里有丰富的藏书,我因喜爱家乡的小曲便胡乱去翻阅。我找到了冯梦龙的采风之作《山歌》,爱不释手。作者赞赏民歌的自然真情,认为俗曲的美学价值正在于:借男女私情揭名教伪药。实乃真知灼见。
卢婶
那时,茶馆用的烧水工具,不是锅炉,也不是那种大茶炊,而是一组小壶,全是洋铁片做的。小壶的形状也很特别:它的主体是一个圆筒,直径有10公分,高约35公分。在铁皮筒中间偏上的地方,有一圈“短裙”。再上,是嵌入筒体的锥形壶嘴,它略高于壶盖,使水不会溢出。筒的上口有一个壶盖,筒的“把手”被弯成一个大圆弧,一边焊在壶顶,壶嘴的上方,另一边挨着裙,半径有十余公分。铁皮壶就是这个样子。至于炉体,很简单,不过是架在灶上的一块铁板,中间整整齐齐挖了两排洞。卢婶的炉子有十二个洞,洞口的大小正好放进水壶。现在,读者诸君应该知道那短裙的作用了吧?是的,它正好卡在炉板上。而且它的位置,使得水壶受火的面积相当大,可是那“围裙”似乎再不能上移了,因为壶嘴与壶体的接口,必须很低,才方便倒水。试看,不烧水的磁壶不是如此吗?
为了受火面积大,短裙应当尽量放高;为了倒水放便,它又应该放得低些,可见,把围裙设计在中间偏上的位置,正是一种优化……“黄金分割”无处不在。最后,说说“短裙”的大小,它也是综合了承重能力和占地面积两个因素的结果。就连把手为啥搞成一个大弧,你倒水时就有体会了。
这种小筒壶在烧水时总是排成一串,因此也叫串壶。这串壶是巧手丁茂作的。丁家的铁皮铺就在卢家茶馆的北隔壁。
卢婶的身材好看,她倒水的时候,茶客无不回头。说“茶客”,有些夸张,它容易使人联想起清闲,高雅。其实多是些粗人,在集上卖东西,时间长,带些干粮买碗开水,垫补一下。有一次在骡马市场,我听一个汉子问另一个,吃了没有;那人说,“有两个饼子,过会儿买碗水喝。”汉子又揶揄道:“你是去喝水,还是去看那娘们儿?”“嘿嘿,说真的,她的腰……柳条一样……”
话说回来,可惜……这些壶,这些乡间小镇上的铁皮烧水壶,它已经失传,我走过几个民俗博物馆,都未曾见到。这使我更加怀念我的故乡,怀念勤奋执着不善言笑的巧手丁茂和他的弟弟勇武仗义的锔锅匠丁盛,还有小镇上那些光着脊梁,目不识丁,常向你露出狡颉微笑的聪明的匠人……
可是,我说到了哪里?
烧水房的里面就是卢婶的家了。说是家,也只有卢婶一人……
爷爷在铺子里爱喝茶,常给我两个铜板叫我去打水,卢婶从来不要我的钱,她把铜钱塞到我兜肚的口袋里,说,去买个大饼子吧。回来我告诉爷爷,爷爷笑着,那你就帮卢婶干活吧。不用说,我经常在街上拣些秫桔、树枝给卢婶,还帮她烧火。卢婶有过一个男孩,死了,她喜欢我,没人的时候叫我“干儿子”,我知道这事情的严重,不吱声。她抚着我的头,现出哀戚的神色。我点点头,她便把我搂在怀里……
母亲和姑姑讲起卢婶来,常说:她的命好苦啊!
卢婶姓苗叫苗凤,家原在北满山区,爹给人伐树,砸死了;娘带她要饭,病死在路上,她到吉林去投奔一个远亲,没找到,随一家卖皮货的漂泊到茨榆坨。后来认识了卢叔,结了婚。卢叔三年前被日本人抓去当兵,体格不行,转去做劳工,乡里人叫“国兵漏”——那是最苦的劳役。果然,没出一年便死在了抚顺的煤矿。好几个月之后卢婶才知道。
那是第二年,那年我五岁,开春,一个夜里,爷爷从黄腊坨子买猪回来,路上碰到一个小伙子。凭那破烂的衣衫,疲惫而又张惶的神情,爷爷猜出他是个落难的人。便从怀里掏出半瓶酒和几个粗面包子(爷爷每次回来,总会带一些好吃的给我)递给他。他吃完了,感到爷爷是个好心人,便打听茨榆坨卢家茶馆。爷爷详细地告诉了他。
过了几天,卢婶给爷爷送水,见屋里没有买肉的,便叫我去给他看炉子。我知道大人们要讲心事,便跑去看茶馆。
一个月后,我从家里人的谈话中才知道:那天,卢婶淌着眼泪告诉爷爷,卢叔死了,被扔在了万人坑里。来报信的是和卢叔一块干活的,逃出来的。卢叔临死前,把积下来的五块大洋交给他,跟他说,如果能活着出去,把钱交给嫂子……
这就像一场梦,卢婶说,一场梦,这边给他做鞋,那边成了白骨……那个好心的小伙子,在灯影下晃了晃,就走了,连个名字也没留下……要不是五块大洋和他换下的破衣服摆在那里,就跟梦一样……
半年后,收完了麦茬豆,卢婶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卢婶向人介绍,说是吉林来的表弟。可是我知道,那个好心的小伙子回来了。爷爷也知道,我们谁也不说。爷爷知道,因为见过他;我知道,因为给卢婶烧水的时候,听里屋卢婶说,春天你为啥不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那人说,刚出来,风声紧,怕连累你……
一来二去,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茶馆的帮工。怎么能不呢?小伙子又伶俐又殷勤,长得漂亮,喜眉笑眼,唱一口动听的小曲。他因此还得了个外号——浪子柳三。柳三是他自报的,那真名实姓连卢婶也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患难之交。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卢婶,她像变了个人,脸也红了,人也胖了,出出进进,笑声不断,那双杏眼,喜气盈盈,走路也格外轻快。一扫原来枯缟憔悴的形容。本来卢婶就长得标致,我虽然年幼,不蒙感化,但男人们总爱与她说笑,我是常见的。为此,她也遭来许多嫉妒。
邻家的王大娘——二狗妈和母亲聊天,
“那茶壶(她这样叫卢婶)有了拉帮套的,更浪了。”
“她也该过两天好日子了,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母亲说。
“她白天作苦相,晚上可不苦……她那屋,一股牲口贩子味。”
“牲口贩子啥味?”姑姑气不过,“你闻过?”
“哟,你这尖嘴小珍儿(姑姑的名)……”
我喜欢叔叔们,尤其是游民侯五,他们虽然穷苦,却很乐天,混在小镇上,嘻嘻哈哈,少有阴暗的心理。
“嫂子啥时候沾的雨露,花开的这么艳……”候五叔叔提着水壶,打趣卢婶,一面把竹牌放到桌上。——这些日子侯叔在理发店干活,理发店常用热水,他们便按月买牌子。
“死鬼,没正经的,晚上过来吧,和你柳哥和一曲儿。”
“好哇!”
卢婶有了帮手,生意红火多了。何况又填了新节目——二人转,民歌清唱……
啊,每逢谈起这个题目,我总是想起家乡的月明之夜,想起那清丽,俏皮,委婉深情的叙事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