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欢实奔跑的秋天(散文)
一阵风从山屯的北道口吹进来,一阵又一阵的风从山屯的北道口吹进来。吹着吹着,山屯就从夏眠中睁开了眼睛,然后伸伸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一个哈欠停息了,山屯就有了清凉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让嗅觉的神经敏感起来,给山屯清凉的味道做个详细的鉴定。于是,我惊喜地发现,这清凉的味道中,有头道沟苞米棵子的味道,有二道沟梨树叶子的味道,有柳树沟绿豆秧的味道,有北大地高粱穗的味道。
我知道,山屯的清凉就是那一阵又一阵的风送来的。
风这东西就是奇怪。风从山屯的南道口吹进来,步履大多是沉重的,沉重得让山屯进入夏伏。风从山屯的北道口吹进来,步履大多是轻盈的,轻盈得让山屯进入秋爽。
我想,从北道口吹进来的风,一定是乘着那片洁如白雪的云朵而来的,在北山顶高高的石砬子上落下脚来,然后排成队,朝着山屯的方向,一阵接一阵地滑下来。沿路上,那片苞米欢呼着,那片梨树欢呼着,那片绿豆欢呼着,那片高粱欢呼着。欢呼的声音如诗如歌,让一阵又一阵的风笑脸盈盈。
风一路走来,贪婪地接受着一路的馈赠。那所有的馈赠,无一例不是新鲜的味道。风着的衣服,一定有好多的衣兜,各种新鲜的味道,都按各自的成色,装在不同的衣兜里。风在山屯里驻脚时,把衣兜里装着的所有味道,都毫不吝惜地掏在了山屯人家的院子里。一个院子的新鲜连着一个院子的新鲜,满山屯就新鲜起来。
闻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山屯人的眼睛,都忽闪忽闪地明亮起来,都忽闪忽闪地有了要说的话儿。秋天出发了,山屯人一定不会被那前行的秋声落下。
风是秋天的思想吗?我想,秋天的思想,绝不单单是一阵风的影子。我感觉,一阵风的生息,未免太轻浅些。秋的思想,应该到沉实和厚重中去寻找,去提炼。那么,山屯的沉实和厚重在哪里呢?是挂在高处,还是伏在低处?是长在地上,还是埋在地下?
南园子里的一棵马齿苋,一天天地扩大着地盘。那种扩充的速度,着实让我惊诧。春夏的时节里,那棵马齿苋如纤纤的女子,羞羞答答的,总也长不高,长不粗。我一度对它的生长能力产生怀疑。
南园子是我家的一块菜地,母亲常带着我和妹妹们到那里种菜,到那里收菜,那里的一切,都新鲜在我的视觉里,更新鲜在我的嗅觉里。尤其是那野味的马齿苋,一直让我留恋着。我喜欢马齿苋嫩滑酸甜的味道。可是,那棵长在井沿边,一直让我守护着的马齿苋,却说啥也长不大。
可是,当它把所有的枝叶,都舒展地伸向泥土的时候,它似乎找到了生长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一棵马齿苋长成了一团马齿苋。我每天去看,它都有新的拔节。我想,它在迅速的拔节中,也一定在迅速地长着分量。
我真不知道马齿苋会有这么大的生长后劲。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煞费苦心地去怀疑它呢?也许,那棵马齿苋在秋天的风声中听到了什么,才在生命的路上加油冲刺了。加油冲刺的,一定还有许多许多和马齿苋同属于草类的棵棵们。那些棵棵们,都不必担心它们啥时长大,啥时开花,啥时结籽。
头道沟的苞米棵子的“沙沙”声渐渐地变了调,似乎变成了“刷刷”声。苞米棵子的变调,是因为叶子自下而上由绿变黄。
这样的变化,如果在盛夏的时节,山屯人会眉头紧皱,会挖空心思地查找原因。
可有了阵阵的北风吹,山屯人看到这种变化却喜上眉梢。棵上的叶发黄了,棵上长着棒子的系把就会用尽了支撑的力量。没有了系把的支撑,棵上的棒子就沉甸甸地垂下来。
垂下来的棒子,会被山屯人擗回家,挂到屋檐下,装点院落的风景。
二道沟北洼的那棵老梨树,也明显地一天比一天凝重了,只见叶动,不见枝摇。那枝头,一串一串的果子在使劲地打着吊,完全没有了夏日那种悠悠荡秋千的闲适。
一只灰喜鹊飞来,落在了老梨树的枝头,嘴里“喳喳”地叫着,眼睛溜溜地转着。看得出,灰喜鹊明显是在撒目着它心中的目标。在一个朝阳的枝叶间,灰喜鹊啄开了一个油亮油亮的果子。也许,这个果子,是满树的果子中最大的一个。
果子被啄开,枝叶间即刻盛开出一簇酸甜可怡的滋味来。这滋味,一股送进了灰喜鹊的肚子里,另一股则放飞在二道沟的山谷中。放飞在山谷中的滋味,让许多许多的马蜂和甲壳虫们禁不住诱惑,从四面八方“嗡嗡”地飞过来,共同分享着被灰喜鹊开了口子的滋味。
有灰喜鹊和蜂虫们不停地光顾着,我想,那老梨树上的果子,就应该下树找个新家了。
柳树沟的绿豆秧似乎花期已逝,零星的花朵偶尔有几只蜜蜂亲吻着。绿豆这东西,心眼就是实诚,不开谎花,开花就结豆荚,结豆荚就长豆粒。
有了北风吹,绿豆秧上已经膨化的青豆荚,就一嘟噜一嘟噜地变成了黑褐的色彩。山屯人喜欢把黑褐色的豆荚摘回来,晾在笸箩里,听豆荚“啪啪”的爆裂声。那爆裂声后,齐整整的绿豆粒就沉积在笸箩底上。
北大地的高粱一穗一穗地红起来,那种火红,把山屯人红黑的脸膛映得更加红亮。
一只麻雀飞来了,一只又一只的麻雀飞来了,高粱穗上刚红的粒,就成了麻雀们尝鲜的美味。
山屯里的四太爷最喜欢看高粱红的胜景,他站在北大地边,手捋着颌下胡须,漫眼角密麻的鱼尾纹。可是,四太爷不喜欢麻雀落穗头的热闹,“嘚”的一声,麻雀们都被吓得飞到地边的杨树上去了。
四太爷伸手捏捏那见红的高粱穗,凭手感的经验,北大地能打多少红高粱,就在他的心里沉甸甸地有了数。
我总觉得,山屯秋日里真正的色彩,就是那一地的高粱红。
秋天的色彩和味道,都是强大的磁场,紧紧地吸引着有视觉、有嗅觉的灵魂。一只小燕子俯冲再俯冲,几乎贴上了生长着的色彩,也尽享着最为清鲜的味道。对燕子家族来说,这样的色彩和味道,总有些姗姗来迟,阵阵北风的音讯,就是催促它们南飞的信号。看得出,燕子家族,最舍不得山屯的秋天。
一只花喜鹊从西山坡的枣树上飞起来,只见翅膀的扇动,没有“喳喳”的叫声。花喜鹊的声音,一年四季伴山屯,一旦缺少这种声音,山屯人就会有空落落的感觉。花喜鹊做的窝,山屯里年岁最大的四太爷,一直看着,不让屯里淘气的孩子去掏窝。直到小花喜鹊出飞,四太爷才放心。
没有叫声的花喜鹊,它的嘴里叼着一颗鲜红的大枣。我真不知道花喜鹊还有为自己储藏食物准备过冬的智慧。严冬时节,我和山屯的小伙伴们去割山柴,往往会在草棵里发现掩藏着的大红枣。其实,那红枣的主人,就是聪明的花喜鹊。当我们把大红枣美滋滋地吃到嘴里时,我真的有一种偷窃的感觉。一颗红枣,不知是花喜鹊在冬日里几日口粮。
叼着大红枣,花喜鹊的飞行速度明显放慢。这时,我真想帮它一把,在一个也长着草棵的地方藏一把大红枣,让花喜鹊记住那地方,到了冬天,去一颗颗享用。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知道,花喜鹊叼大红枣时,我不去打扰它,就是对它的一种帮助。冬天的时候,我再在山坡的草棵里发现大红枣,我绝不会吃了它。
东山边的老榆树下,两只耗子正在一墩荆条边忙碌着。那两只耗子,一定是夫妻,它们在齐心协力地打着储藏食物的洞。
在东大地的场院边,我挖过耗子的洞。看着耗子洞,让我对一只只小耗子充满了敬佩。不大的耗子,却能打出洞中有洞,能储藏几十斤食物的连环洞穴来。在洞的周围,耗子们还会把打洞挖出土很好地伪装起来。
神奇的耗子们会用各种碎叶片,把运进洞里的粮食一窝一窝地密封起来。粮食虽然在泥土里,可它们既不发霉腐烂,也不膨化生芽。
两只耗子忙碌着,它们一定谋划好了洞要打多大,洞里的粮食要到哪里去收集。我想,一个丰收的秋天,耗子也会有个好收成。耗子都有个好收成,山屯人家家的粮仓,才会平安无事。
秋风吹来的时候,山屯里几乎所有的扁担都派上了用场。扁担“吱呀”、“吱呀”的声音,就是秋风伴奏的主旋律。四太爷和山屯里的男人们,肩上的扁担总是“吱呀”、“吱呀”地唱着歌。那歌声,总让我看到一群欢实奔跑的男人,也总让我看到一个欢实奔跑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