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不亮安淇就醒了，一种感觉使她严重不安。她在梦里被一个高大男人强暴了。那个男人面目不清，浑身散发阴冷寒意，压上来的感觉让人窒息。她在下面苦苦挣扎，直到被睡在一旁的老虎用力摇醒。老虎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抛不开淤积在胸口无能为力的感觉，直到老虎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亮，她才从棺材里活过来似的紧紧抱住老虎，向他叙述梦中的情境……
　　 老虎睡意朦胧，听着听着差一点睡去，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就说神经衰落的人容易做梦，时间还早，明天还要上班，劝她不要把手压在胸口睡觉。说完，时断时续的鼾声从他油腻的鼻孔吹响。安淇只好重新躺下，但是噩梦时的恐惧、紧张和濒死感还纠缠着她，她又把台灯打亮了。她奇怪以前租住在死过人的老房子，也没有这样担惊害怕过，为什么搬进刚买的新房子，总是睡不安稳，心慌心跳？这种精神上的不适感，很难用语言表达。
　　 早上，倒是老虎先醒了，看见窗帘上的小孔透进鹅黄的阳光，感到神清气爽。这房子没有买错，通风，向阳，静谧。唯一的缺点是在郊区通州，进城上班路远，挤9398公交车到现代城，还要乘地铁到朝阳门，然后再挤1415公交车到公司，一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接近3小时，所以他必须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现在，老虎已穿衣起床，脑子里想着今天要完成的业务：为高端客户提供个人保障、家庭理财，并提供上门投保与理赔。
　　 老虎匆匆洗漱完毕，没有叫醒安淇。他羡慕安淇的工作，在一家美容杂志当记者，不用天天坐班，能多睡会儿懒觉是她的福气。可临出门时，防盗门的“喀嚓”声还是把安淇吵醒了。他听见安淇叫道，老虎，老虎，等等我，你走了我一个人害怕——妻子的声音这样娇弱，老虎忍不住再一次打量宽敞的房子，敞着门的卧室，从卧室里飘散出来的温馨气息，突然感到一种满足——公司要点名的，我先走了！说着，老虎合上防盗门，走下楼梯。安淇听着皮鞋敲打地砖的声音，又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类似的噩梦常把安淇惊醒。她的睡眠越来越轻，整夜担心那个男人会来强暴她，有时候干脆失眠到天亮。她本来就瘦，行动如弱柳扶风，长期睡眠不足使她精神萎靡，眼圈发黑。杂志社的同事不由得怀疑她是否性事过度了。因为他们在安淇搬新家的时候，戏言要是他们也拥有这样一套新房，没事做爱都要多做几次。安淇有苦难言：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噩梦般的遭遇，她担心这样下去迟早要在梦里憋死过去。
　　 她把她的苦恼跟老虎说了。从理智上说，老虎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他无意间从门口拉客的出租车司机那里打听到，这个小区早在几年前还是一片坟场。可惜他得知这一信息时，已经晚了。他终于明白这里的房子为什么卖得慢，价格比同等档次的小区便宜。不过他又反过来想，这个小区的板楼和塔楼合在一起，居民超过一千户，即便有鬼也被这里的人气赶跑了。所以他仍相信自己的判断：夜里安淇噩梦缠身，是因为她近来过于疲劳，加上不适应新环境造成的。
　　 基于以上想法，老虎打算抽空带安淇到心理医生那里看看。没想到安淇一听“心理医生”，火冒三丈，骂老虎不但不同情她，还把她当精神病看。老虎不得不向妻子解释，如今看心理医生的大多是白领，像你这样整夜做梦睡不着觉的，还是时髦的现代病呢。安淇绷着脸，骂老虎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失眠很时髦，为什么不抱床被子到八宝山睡去！老虎说，八宝山太远了，不然，他还真想去会会那里的老同志哩。安淇冷笑道，八宝山嫌远，那你可以到医院的太平间过夜嘛！老虎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只好不吭声了。
　　 然而，就在老虎劝安淇去看心理医生的第二天早上，老虎本人也遭遇了一次梦魇般的经历。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赶去上班。可就在他匆匆下楼时，忽然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起初以为是从下面几层楼的楼梯传上来的，仔细一分辨，才断定有人跟在后面，并且跟得很紧。他盯了一会儿静止不动的楼梯和墙壁，心里感到非常恐惧，难道是我遇见鬼了？
　　 这件事老虎一直藏在心里，没有跟安淇讲。但这件事让老虎从此心神不宁，每次下楼他走得很慢，不断停下来，向身后张望。他一遍遍回想那次下楼时的脚步声，以及扭头时看到的那个幻影：难道这栋楼里真的有鬼吗？这个念头纠缠着他，挥之不去。他以前多么渴盼早点下班，就像一只恋家的小鸟飞回巢中，现在这种归宿感减弱了。
　　 这一天，他又在公司呆到很晚才回通州，沉睡的小区恢复了坟地的死寂。他战战兢兢爬上6楼，没开门就听见屋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异响，老虎吓得两腿发软，仿佛看见那个跟踪过他的鬼正掐着安淇的脖子。老虎又怕又急，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钥匙捅进锁眼……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将他拽了进去。
　　 老虎吓得差一点昏死过去，他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拼命挣扎，终于将那个拽他的“鬼”撂倒了，却发现撂倒的是妻子安淇。老虎糊涂了，呆呆地看着翻身站起的安淇，问她刚才是不是遇到了鬼？安淇却走到一边，哇的一声哭了，你还好意思问，你每天半夜回家，你就不想一想我一个人在家多么害怕……愧疚让老虎暂时摆脱了恐惧，他答应以后一定按时回家，然而妻子哭得更伤心了。
　　 二
　　 老虎没有想到安淇怀孕了。老虎在房门外听到的异响，是安淇趴在洗脸槽上呕吐的声音。为此，老虎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更加紧张焦虑……
　　 那一夜，他们商量到了天亮。要孩子，还是还贷款？或者既要孩子，又还贷款？或者干脆做丁客家庭……突然之间，许多种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和安淇都是从外省考到北京来的，因为买房子，他们倾其所有，甚至掏空了双方父母的积蓄。现在就是让他们养一只猫，都会感到是一个负担，更何况要在他们拮据的生活之中增加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老虎考虑良久，向妻子提出了推迟两年再要孩子的要求。安淇犹豫了。因为在她看来，今年要集中精力交房款，明年就不用交了吗？像她和老虎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发横财的。特别是她想到自己已三十出头，担心堕胎次数多了对子宫造成很大的伤害，她不想因为还贷款熬到35岁以后再生个畸形儿。到那时，就算贷款全部还清，又有什么意义？
　　 安淇经不住老虎苦口婆心的劝说，最终答应明年再要孩子的请求。于是这个无意怀上的孩子，注定要死在妇科医院血淋淋的铁钳之间。
　　 可是厄运是怎样降临的？安淇认真地回忆，不断地问自己，仍然想不明白。直到老虎告诉她，她在数个小时之前因人流手术失血过多，差一点丢了性命，她才隐约想起她曾经躺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痛苦挣扎的情形。
　　 老虎告诉她，人流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血突然变成了墨绿色，成串形，怎么也止不住。迫不得已，医生只好将她转到这所大医院抢救。他们切除了她的半个子宫，并且从中掏出来一个面目狰狞的奇怪东西。那是一个连资历最老的妇科医生都没见过的畸形胎儿，浑身散发类似铜汞的刺鼻气味。这气味弥漫在手术室，使医生感到头晕，他们不得不开窗通风。不一会儿，坐在手术室外面的老虎也闻到了，但他以为那是消毒水的气味。
　　 数天之后，经历了生死劫难的安淇出了院。但她的身体依然孱弱，刚回到家下腹就疼痛起来，老虎只好又陪她去看中医，每天抓几大包的药，病情并不见好转，许多天以后还有刺鼻物从下身流出。一到晚上，安淇更是噩梦不断，出虚汗，有时候会感到心悸、胸闷、喉头阻塞、好似心脏就要跳出，自己马上就要死亡或丧失理智。为此安淇十分痛苦，失声尖叫，向室外奔跑，有时撞到墙上人事不省。这种发作一般持续5至10分钟，发作后一切如常。
　　 老虎担心安淇的病，多次请假带她到几家著名的妇科医院就诊（安淇仍然拒绝去看心理医生），几乎所有医生都说不清楚安淇的病。就这样，一方面是安淇的病，一方面是工作的压力，一方面还要按时交付贷款，老虎每天在担忧、疑虑中度过，夜里难以入眠。当他听到安淇在梦里发出恐怖的惊叫、呼救时，他迅速操起预先准备的棍棒，奋力驱逐黑暗当中那个无法看见的鬼。可是棍棒砸碎了家具，却没有砸中过鬼。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在安淇梦中出现的那个高大男人才真正“现身”了。当他又一次压上安淇的身体时，他的怀里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可是，当半睡半醒的老虎察觉到他的到来，企图将他一棍子打死的时候，老虎却感到自己抬不起手臂，动弹不得，就像在经历无法醒来的梦魇……
　　 三
　　 夜复一夜，安淇受尽折磨，人就像脱水的萝卜一样干瘪下去，瘦得只剩几根骨头。安淇身上的水分和活力被吸干了。尽管老虎在网上搜了一些驱鬼避邪的办法，挪过床位，烧过香，到古寺求高僧念过经，但是都不奏效。
　　 那是无以复加的恐怖体验，比遭毒蛇咬更令人痛彻心肺！每到深夜，在某个并无先兆的时刻，安淇的惊恐症就会突然发作。她感到严重恐惧，难以忍受，发作之后乳头淌血，下身流出的粘稠物也随之加重。老虎无法可想。
　　 到这时，老虎再没有钱带安淇到医院求治，每月的银行按揭也不能按时交付了，但是他仍通过变卖电脑等手段，为安淇买回许多补药。他希望安淇能早日康复。他愿意和安淇度过所有的难关。他想起安淇最喜欢的一句格言好像是席勒说的：“我再也无所畏惧了，因为和你手挽着手，我可以挑战当代。”她强迫他把这句话抄在一张卡片上，夹在钱包的夹层里。那时候，他们刚刚恋爱，安淇活力四射。
　　 老虎翻开他的皱巴巴的旧钱包，竟然发现十年前的那张卡片仍在。他流泪了，紧紧攥住安淇发凉的手掌……老虎的眼泪，还有他颤抖的双手，使得安淇也哭了。不知道为什么，老虎的这个颤抖的动作，让她回忆起老虎第一次抚摸她的乳房时的情形……然而，她又悲哀地意识到，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不属于老虎一个人了。她为此哭出声来，痛苦地摇晃老虎的胳膊，哀求老虎把房子卖掉，带她回到乡下去，就是养鸡，种田，养猪，她也不要在噩梦般的生活里继续挣扎下去，她不想死在城里……
　　 老虎却在这个时候退缩了。他不敢看妻子的脸，喉咙里好比被一块硬块哽住了，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起这许多年以来的奋斗，几乎是半辈子的奋斗，想到他的父母，以及他和安淇为了留在北京所受的磨难……想到一旦放弃现有的位置，人际关系，还有毫不容易凑钱买上的房子，回到家乡后他该怎么去面对乡亲们的置疑？父母又将忍受怎样的压力？老虎想来想去，决定暂时搬到外面去住。
　　 这一天，老虎终于在离家较远的另一个小区租到了一套令他满意的小公寓。交完100元预定金后，他还跑到一个网吧占了一卦，是互联网上免费的那种，果然是一间吉屋。回家的路上，老虎的心情因为要暂时搬离“凶宅”而活跃起来。他打算将安淇接到新居以后，再将“凶宅”租出去。只要安淇的病症稍好，他就打算跳糟，找份工资更高的工作。
　　 这时，老虎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以为又是银行的催款电话，他的心紧了一下，一看号码，是家里打来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了安淇的一声哭叫：老虎，鬼！……鬼！……然后，电话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尖嚎，就像在电影里听到的，当他恍过神来，他只听见一个距离很远的声音：你别过来，别过来……饶了我们吧！再听，手机里传出了嘟嘟嘟的盲音。
　　 老虎的心发抖了。他跑了起来，几次跌倒，喘不过气来。他无法预料安淇的安危。他没想到鬼在大白天出现了！他在半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他哭出声来。老虎从车上下来，小腿肚一阵抽筋，他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奔向自家所在的楼房。当他像个疯子一样爬上6楼，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抓着半块破碎的砖头，他就用这半块砖头砸自家的门。
　　 可是门里面没有传来安淇的求救、挣扎，或者哭泣，他听不到屋里任何动静，屋里静悄悄的，静得如同幽谷。老虎预感到了悲剧的发生，他在冷静之后用钥匙打开房门，阴冷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他的头有些眩晕，但意识清醒。一秒钟之后，他看见安淇直挺挺地躺在客厅的地砖上，头歪着，睁着眼睛。老虎的牙齿发出咯咯的碰击声，他的膝盖也是相互磕碰的，他想蹲下去，却发现身子早已滑到地上。他长时间处在手脚乏力与不知所措之中。
　　 过了一会儿，老虎才有些胆怯地摊开五根手指，放在安淇的额头上，由于手不听使唤，抖了半天无法移动，最后他不得不用左手帮忙，右手才从死者的额头滑到鼻梁上，当手收回来的时候，安淇的眼皮已经合上。
　　 四
　　 老虎不明白那个高大男人为什么总来纠缠安淇，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又是什么？安淇死后，老虎不吃不喝，在她身边坐了一天两夜。雪白轻软的帷帐安静垂地，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照射进来，席梦思上的安淇仿佛睡着了，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情。老虎时不时为她拉拉被角，并在她耳边低喃“别怕”，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如果不是因为同事打来电话，询问他为何不去上班，老虎以为他也跟随安淇逃离了这个世界。他的同事百般追问，老虎才说出了妻子死亡的事情。同事提醒他赶快拨打110对尸体进行检查并出具一份死亡证明书，否则殡仪馆不给火化。到这时，老虎才真正意识到妻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