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是神秘的。
　　 此时，我站在暮色四起的豆青山顶，看着苍茫中那条若隐若现的红土小路，突然就有了这种感觉。
　　 对于这条土路，我比自己的掌纹还要稔熟，它一头拽着豆村，一头牵着小镇，我曾背着书包在上面来来回回走了七八个冬春。十九岁时，我与同村的前宽第一次结伴出门远行，走的也是这条路。当时憨厚的前宽说，我们走慢一点吧。由于刚穿上新军装，身上的血液直往头顶冲，走路的速度自然要快于平常。于是前宽又说，还是走慢点吧，今后这条路，你可能要把它卖掉了。我听了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前宽眼里，我有文化，到了部队肯定会有出息，豆村的土路今后是不会再走的了；即使走，也跟现在走的不一样。前宽没说自己，但言外之意这条路几年之后还是属于他的。记得当时我朝前宽笑笑，嘴上虽然没说，其实私心里也有一点预感，前宽会回来的，而且肯定还会沿着这条土路再回到豆村。然而结果呢？三年后我没有回来，前宽也没有回来，他去了云南的老山前线，并且永久地留在了一个叫麻栗坡的萋萋荒草之中。
　　 常常，一条乍看比火柴梗长不了多少的路，可是当你一旦踏上去，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彩带似的，越扯越长，越扯越长，且一会儿直了，一会儿弯了，弯了又直了，任你怎么走，仿佛也走不到尽头。
　　 又常常，我们原以为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长得使人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你甚至打算把一生都托付给它；然而走着走着，它说断就断了。前宽不就是这样的吗？
　　 是谁暗中偷走了前宽脚下的路呢？是理想么？前宽和我一样，当兵的动机并不纯粹，甚至还暗藏着某些不能示人的“狡狎”。与我相比，前宽的目标更低，低得都有些说不出口的卑微，他只想在部队好好干几年，入个党，复员后争取当上大队的民兵营长。是战争么？是，也不全是。从我们豆村那块土地出去当兵的人，少说也有一个排的数，唯独前宽赶上了几十年不遇的战事。那么，是谁早早地结束了前宽的路呢？说不清，的确说不清。还是松岗村的风水先生韩一卦会说，他安慰前宽的母亲，一个人来到世上，能吃掉多少斤粮食，穿破多少件衣服，能走多远的路程，不是你说了算的。究竟谁说了算呢？韩一卦从不说破，他说说破了，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２．想想也是。每个人脚下都有自己的路，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有的人走得顺顺当当，有的走得磕磕绊绊，面对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路始终恪守着缄默的美德——天地有大道而不喻。
　　 路虽然不会说话，藏在路背后那个神秘的东西更不会说话，但是，你不要以为路就是哑巴，就是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其实它什么都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一条路，它把你送多远，送到什么地方，途中拐几道弯，上几个坡，过几条沟，或者让你摔几个跟头，一切都心照不宣。譬如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心情好得像蓝天上的一朵浮云，飘飘的，悠悠的，这时候他可能忘记了自己是在走路，目光抬得比翘起来的秤杆子还高，路边的花呀草呀，山呀水呀，他全不在意，似乎也不必在意，此时他目空一切地朝着那个相当诱人的目标奔走。可是不知不觉中，路悄悄地把他的脚步从原路上引开，引到它认为这个人该去的地方。
　　 这似乎有些玄秘。对，玄秘。在这个拥挤、喧闹的地球上，人们可以借助于科学，把许多朦胧或隐晦的东西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但是路呢？它就坦然地躺在那儿，纵是纵，横是横，从不遮遮掩掩，好像对谁都一视同仁，可我们就是摸不透它的心事，更不知道它最终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古人对路很敬畏，常常战战惊惊，如履薄冰。路的确是这样的，它有时比初冬的冰还薄，易碎。豆村的半瘸子没读过一天书，但他对路却颇有研究，他说，走路最好走半边，留半边。那时候我不谙世事，问他此话是什么意思，半瘸子用手里的拐棍在路面上戳戳，反问我，你说这路会不会断？见我一脑的糊涂浆子，他说你记住孩子，路不是铁打的，就是铁打的也会断。但是，只要你走一半，留一半，即使断了半边还有路可走嘛。在我的印象里，半瘸子走路从不居中，像只草虫贴着一边踽踽而行，村里人都说他善有善缘，每年春种秋收，半瘸子干不了的活计，总会有人替他家张罗。去年我回豆村，见半瘸子还活着，手里的拐棍一捣一戳的，仍然在走着属于他的那半边路。
　　 柏凹村的家兰就不是这样的了。她家有几亩地紧挨着一条便道，平时村里的牛呀驴呀打那道上经过，常常会趁人不备偷吃几口地里的庄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是家兰发现后总是骂骂咧咧的，为此还跟人翻脸吵过几架。后来，她便在道上挖了一个半人深的豁口，再后来干脆把便道也开垦种了庄稼，从此村里的人畜进进出出不得不绕很远的路。有人就劝她，也该给自己留一指宽的路吧。你猜家兰怎么说，留路干什么？天下的路多的是，有本事到城里走去。家兰说这话时，她的男人已经提拔为县林业局的一把手了。举家往县城搬迁之前，家兰只出了几千块钱，就拿到了一张采伐证，将豆青山上的那一大片松林砍个精光，那些平时藏在松林里的坟墓，像是一夜间都成了剃度出家的和尚，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韩一卦仗义，他说，把路走绝了有什么好哇，风水轮流转呢，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
　　 韩一卦果然一语成谶。今年清明那天我在豆青山上给亲人扫墓，发现家兰跪在一座新坟前嚎啕，村里许多人远远地站着当景致看，谁也不肯上前去劝慰几句。家兰独自哭罢，吃力地用铁锹在新坟旁边挖着坑，接着又栽下了几棵小松树，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柏凹村的永川戳着家兰的背影告诉我，她男人去年犯了事，畏罪自杀了。唉，早知有今天，当初也该为自己留几棵（树）遮一遮荫。这时韩一卦也跑过来凑热闹，他眯着一双细眼，几根疏眉一挑一挑的，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根烟，慢条斯理地吸着，说，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不属于你的路，你走走瞧？。被松岗村人称作“二先生”的潘笔老人，早年曾读过“子曰”、“诗云”，他说得更玄乎：一条宽宽荡荡的路，往往是你走我也走，大家都争着走，许多人不知道路是一只大筛子，它今天筛掉几个，明天又筛掉几个，七筛八筛的，走到最后能剩下几个呀？
　　 ３．其实，又何止是人呢，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的路，正像我祖母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巴根草的脚下还有三尺路呢。是不是三尺，我没有量过，不过，我相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路的，它们的路我们虽然看不见，但却能够感觉得到。譬如一茬的麦子，它们的路只够走两百多天的，短也短不到哪里，长也长不到哪里，芒种一到，田野上所有麦子的路都走到了尽头，一个也不会少。这时候水稻来了，把麦子走断的路接起来，继续往前走，它喝足了夏至的雨水，也经受了酷暑的蒸烤，一直走到秋分，顶多走到寒露，霜降便像一个带着刀子的剪径者，横空拦住了水稻的去路，就连枯草丛中那一声声哀诉的蟋蟀也绝不放过。霜降就是这样的蛮横和霸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即使是不会说话的植物，当它们濒临穷途末路时，生命所表现出的那种达观与悲壮，无不使人为之感动。不，是震撼。就说麦子吧，忙种前几天它们的脚步还是拉拉杂杂的，如同一支松散的队伍，就是同一块地里的麦子，有的还是青眉碧眼的，有的也已徐娘半老。然而，连续几天的西南风一刮，忙种登场了，虽然它什么都没说，但麦子们好像同时接到了某种不可违拗的口令，只需一个晌午，突然全停住了脚步，扯起一面铺天盖地的黄旗。这时你不妨深入到田野看看，那些无路可走的麦子们，竟然把死亡演绎成一种绝版的大美。还有深秋里的那些高粱、玉米、大豆等，它们在季节里一路走来，又在季节里销声匿迹。庄稼的路和我们人的路一样，只能走一遍。因而，它们每一次与土地和季节邂逅，都是一次新生，一次生命的赛跑。
　　 庄稼和草木的路被季节控制着，可是季节呢？它们的路也不是随便走的，该冷的时候，得冷，该热的时候，得热，否则，这有板有眼的世界岂不乱了章法？但是，偶尔乱一乱还是有的。有一年季节的路就走偏了，而且偏得还很厉害，一个冬天都没有落雪，旱；到了谷雨和雨水，仍然不来雨，还是旱；按说梅雨时节该顺理成章地落几场透雨了吧，可是雨路就是不打我们豆村经过。有时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雨，南边的九户张下了，北边的七里桥也下了，可是雨脚就是不肯多走几步。生产队的水工刘四站在豆青山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又一场雨落在别处，气得骂天咒地。祖父说，你骂有啥用，地有地道，天有天道。祖父的话果然灵验，第二年豆村风调雨顺，那旱了一年的土地酥透了，连肥也不用追，种什么长什么，插根枯枝都发芽。这一年，土地还是那些土地，可豆村的粮食却放了一颗“卫星”。生产队长汪有志在大会上神气活现地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看今年这亩产，哪个队能比得了……
　　 祖父听了撇撇嘴，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