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接妈妈来我家小住。
　　 我家住五楼，又是在山上，妈妈中风后有后遗症，腿脚不如以前灵便了。因此接她过来住的时候，她就说了，我不在你家长住，最多住一个星期。你家上去了就下不来，即便是我好不容易下来了，楼下的场地也是高低不平，一会上坡，一会下坡，走起路来太辛苦。
　　 我先前多次接她来我家小住，都被她婉言拒绝。这次，她好不容易动了念头，我只有接了她的话，好言说道，那就住一星期，住满了，你就回自己的家。真是金窝银窝赶不上自己的狗窝，还是你自己家住的舒坦。她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人上班又忙，我去了，你还得照顾我，在我自己家里，我什么事都能自己料理。你们上班去了，我一个人空荡荡的房子里，四周都是高楼，门窗紧闭，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感觉像坐牢似的……。我赶紧说，你去了我就在家陪你说话。
　　 年老的人总是容易伤感。妈妈总是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她一向起的很早。清晨，后山传来一阵阵鞭炮声，清明即将来临，想必是祭祖的。
　　 我正在厨房忙着做早餐，妈妈一瘸一瘸的慢慢走到后窗，遥望那片山岚。晨雾缭绕，山的轮廓忽隐忽现，推开窗，迎面吹来清新的风，撩动她斑白的发。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就伤感起来，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
　　 我在厨房与餐桌间忙进忙出，并没有发现她情绪上起了波澜。她静悄悄地来到我身后不远处，突然说了一句：鑫鑫，我没想到我还能活这么久。
　　 我心中一惊，知道在清明这个特殊的节日里，又触痛她心里的伤。我放下手中正在做的早餐，扶着她坐回沙发上。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往事，我不能接她的话往下说，我知道一说她又要哭，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在颤抖，情绪马上就要失控了，我必须转移话题。妈妈这一生受的苦够多了。苦难的童年，为了生活到处奔波的中年，和一身病痛的老年，足够让她的眼泪哭干。
　　 我笑嘻嘻的说道，才来了几天，就想家了，是不是想爸爸了，牵挂爸爸在家没人给他洗衣服，没人做饭给他吃，怕他晚上看电视在沙发上睡着，没人叫醒他回房睡？是吧！听闻这么一说，妈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懂得在家照顾自己，又爱看电视，一看就睡觉，鼾声如雷声滚滚，喊醒他回房睡觉还强词夺理，说自己根本没有睡着，一直在看电视。
　　 爸爸年轻时脾气暴躁，而妈妈则像是巨大的容器，所有的任性，野蛮，荒谬，伤害，欺骗，都被她包容。现在看着那么桀骜不驯的爸爸居然对妈妈满脸柔情的低声细语，感觉是那么不可思议，爱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看妈妈的情绪稍微好点，我才接着说，妈妈一大早的又想起什么呢？这么伤感？是不是又想起许多往事啊！
　　 妈妈说：是啊！我真没有想到我还能活这么久。妈妈现在的情绪已经很稳定了。我给妈妈到了一杯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她喝了一口水，头稍微抬起来，背靠在沙发上，这个姿势让她很舒服。她很平静的说道，我年幼的时候，父母，弟弟都不在了，我一个人能活到现在，全靠你姥姥，可是我并没有尽到孝心。晚年的时候，你姥姥双目失明，那时候她已经是80多岁了。我知道她活不了多久，她那么想来我家，可是我没有满足她最后的要求，我到现在还愧疚。
　　 我知道这其中有原因，并不是妈妈不孝顺。妈妈之所以一直不敢接我姥姥来住，就是我奶奶脾气太坏，不管是谁，只要是惹她生气了，张开就骂。年纪大的人疑心重，再加上眼睛看不见，本来是骂别人的，在她听来就是骂她的，到时候只怕惹她伤心了。
　　 我知道让她伤感的不主要是这些。我的姥姥并不是我亲姥姥，妈妈叫她婶婶，这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那时候，农村的医疗条件差，人若是得了疾病，没有条件医治，就只有死。妈妈的父亲兄弟五个，最后死的就剩下一家一个小孩，我的姥姥将这些孩子抱回来养大。我的这些姨妈们一个个都命运多厄，有的在年轻时就死去，有的是在暮年时凄凉自尽。给妈妈刺激最大的是我的大姨妈。她早年住在县城街上，给予妈妈很多关照，跟妈妈感情很深，晚年因为老伴先他而去，她独自一个回到小镇的老房子里，寂寞孤独的晚年，无处话凄凉，终于在无尽的绝望中饮药自尽。
　　 她说，五个兄妹中，就剩下她了。他们都走了，她神情迷离，又开始喃喃自语。
　　 自然界中，生与死都是相对的，有生就必定会有死。生命承载了太多东西，悲欢，离合，欢喜，愉悦……待细细回忆时，恐怕已是风烛残年。
　　 【二】
　　 吃过早饭，妈妈都要看一会电视。妈妈最爱看梨园频道的戏曲。可是我家是数字电视，妈妈抱怨换频道太麻烦，说电视不听使唤。我干脆把电视锁定到这一个台，这样妈妈打开电视，就是戏曲频道了。
　　 我在厨房收拾了一会，出来看妈妈背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正津津有味的看京剧《八珍汤》，见到我来了，赶紧说，你来看，那老太太叫孙淑琳，千里迢迢寻失散的儿子和丈夫，没想到被儿子毒打一顿，赶出家门，好可怜哦！
　　 我对京剧一向不是很感兴趣，看了一会，就窝在沙发上玩手机。一会她又说，你看小丫鬟春兰，在雪地里追赶孙淑琳，演的多机灵活泼。我抬起头，看见小丫鬟冒着风雪，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摔倒了，赶紧爬起来，焦急的到处张望，寻找孙淑琳。聚精会神的看了一会，被她精彩的表演折服，不知不觉也随着她的唱词唱了起来。手上还打起了拍子。妈妈惊叹道，你怎么还会唱京戏呢？还唱的有板有眼。你跟谁学的？
　　 我笑道，这还用学，听一两遍就会唱了，有什么难的？
　　 唉，你小时候，村里来了戏班子，你都要跑去前台看，回来又在家里唱，学的还挺像。你听歌听一两遍就会哼唱，记忆力与模仿力惊人的好，要是早点培养你，说不定现在你也是明星了。想了想又说，你爱唱爱跳完全是你爸爸遗传的。他年轻的时候，很活跃，在镇上的中学里，一个人教五门课，音乐完全是他自学的，学校里只有一台踏板老风琴，他自己摸索着学会了。我爸爸绝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口才和文采也是极好的。爸爸每次来我家，都要坐在钢琴旁，弹奏一会，曲子大多是他们那个年代的革命歌曲，虽然指法还是风琴的指法，但是音还是找准了。
　　 我缠着她让她讲和爸爸的恋爱故事。她说，那时候，哪有什么恋爱故事，都是媒人来说媒，见到了喜欢就答应了。我说你第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感觉。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了一下身子。说道，第一次见到你爸爸，他还像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穿中山装，胸前插一支钢笔，瘦高瘦高的样子。
　　 我笑着说：那时候他的样子很英俊吧！你一眼就看上他了？
　　 我在那个小山村里，亲人本来也不多，你舅妈一心想把我说给她侄子，我才不愿意呢？我是看中你爸爸有文化才嫁他的。
　　 年老的妈妈说起爸爸仍是一脸的幸福，她记得他所有的好，唯独忘记了他带给她的伤痛。
　　
　　 【三】
　　
　　 妈妈是普通农家女儿。二十五岁嫁给了父亲，妈妈比父亲大三岁，也许这就是农村所说的女大三，抱金砖。妈妈对父亲既有夫妻之爱，又有姐弟之情。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和妈妈从来没有吵过架，虽然父亲的脾气不好，但是，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妈妈性格温顺，说话轻言细语，像我奶奶脾气这么坏的人，妈妈也没有和她吵架。我是幸运的，我从小就生活在和睦的家庭里，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慈祥、最善良、最懂得生活的亲人。
　　 妈妈在农闲的时候，会一边给我们讲她的身世，一边做手上的鞋。妈妈是大山里穷人家的女儿，坦白的说，妈妈是一个孤儿，我那从未谋面的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只好嫁给了贫穷的外公，偏偏公婆又是极端自私狭隘的无知女人，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也许是她觉得自己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对我的外婆极其挑剔，家里家外的活都要外婆干，地主家的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长期紧张压抑的生活，严重摧毁了她的健康，终于在一个雨天，年轻的外婆死在她正在劳动的地里，结束了她悲痛的一生，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儿女，我的妈妈四岁，我的小舅舅两岁。没有外婆的外公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他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在地里的农活干完了以后，常常以酒精麻醉自己，在酒后放声大哭。我年幼的妈妈抱着弟弟缩在墙角，害怕的看着眼前的父亲。一年后，我的小舅舅得疾病死了。外公对当前的生活已经彻底绝望了，终于在风雨交加的晚上自杀身亡。妈妈现在讲这些故事给我们听的时候自己很平静，也许她的童年太悲惨，眼泪流的太多了。
　　 妈妈说，外公死的时候，她就在他身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父亲还躺在床上，五岁的妈妈就这样一直等着外公醒来，直到邻居发现了父亲已经死了。妈妈说，好多的血啊，到处都是血……妈妈从此成了孤儿，幼小的她看着村里的人把家里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拿走了，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五岁的孩子，她能阻止吗？
　　 听妈妈说，我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出嫁时怕自己的女儿受苦，给了外婆一笔丰厚的嫁妆，如今这些嫁妆被这些贫穷愚昧的人都偷走了。我见到过妈妈的嫁妆，其中有一个丝织的长袍，虽然年代已久，但依然可以看出了衣料上陈，做工精细，还有几件古老的首饰。这些都是当时外婆的嫁妆，如果不是大多数被那些人偷走，这些留给妈妈也是一笔很丰厚的嫁妆啊。
　　 有时候和妈妈开玩笑说，如果你继承了那笔嫁妆，是不是我出嫁的时候你要传给我呢？当然，人生没有如果，妈妈在老年的时候大病了一场，那场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她这一生艰难坎坷，好处总是想着别人，苦自己在心里默默咽下。都说好人有好报，妈妈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为什么让她晚年遭受如此的痛苦。
　　
　　 【四】
　　
　　 吃过晚饭，妈妈说头发长了，需要修理一下，又不想出门，让我来帮她修剪一下。我说我可是从来没有剪过头发的。剪坏了可不能怪我。
　　 妈妈笑道，小时候不都是我给你们剪头发吗？也没剪坏啊，还挺好看的，小圆脸，齐刘海，齐耳的短发……
　　 得了，快别说了，你有一次还剪着我耳朵了。我抱怨起来，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
　　 吆！是有一次。她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就是剪刀尖挨着一点皮，没见多少血，你吓的嚎啕大哭，再也不让我给你剪头发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差点把耳朵剪掉了，还不够恐怖啊！在小孩子的眼里，那是血淋淋的场面啊！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时候家里穷，大人白天忙东忙西，没有照顾好你们。可是谁家的孩子谁不知道心疼呢？你年纪很小就离开家，我常常怨你爸爸太狠心，晚上经常哭醒……
　　 好了，不说了，妈妈，都过去了。
　　 那些心酸的场面现在想起来还热泪盈眶……我记得那年结婚，我穿上婚纱，妈妈跟了出来，还没说话，眼泪就留了出来。我赶紧踏上婚车，催促车队快走快走。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妈妈一定在后面追赶……
　　 剪完头发，给妈妈洗头，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左右扭动，我说，妈妈别动，水撒一地了。
　　 妈妈笑嘻嘻地说，这样动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感觉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
　　 老小孩，老小孩，情绪上波动也就是一瞬间。
　　
　　 【五】
　　
　　 我不知道我多少年没有给妈妈洗脚，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洗过。当我将她的鞋袜脱下，那一双饱经风霜的脚还是让我大吃一惊，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一道道弯弯曲曲的裂缝，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像枯死的树干，像干涸的荒地，像荒漠中的沙砾，那么触目惊心，那么让人心痛。这双脚曾经走过怎样的路，经历过怎样的沧桑？它外边所呈现出来的伤痛，及不及身体的千分之一。我不得而知。
　　 晚上，挨着妈妈睡，她的身形宽大肥厚，身体的热量不断的传递过来，感觉是多么的温暖。
　　 临睡前妈妈又问我，大表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那是她最心爱的侄女。从小到大和她感情最深厚。大表姐也不过40多岁，现在是肝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我不敢告诉她，大表姐就在她来我家的那天，带着一身病痛，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拍了拍妈妈的后背，说道：生死，衰老，永久的消失，是始终挣脱不开的，物质的肌肤，永远也无法抵抗时间与自然的侵蚀，该来的终将会来，对于生与死妈妈也应该坦然面对。这是所有人最后的归宿。
　　 妈妈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操心，我希望妈妈在有生的日子，天天微笑。我轻拍妈妈的后背，妈妈不一会就打起了轻微的鼾。
　　 她已经熟睡了，我看见她额头上斑白的头发，突然就心酸起来。我想起了我老家墙壁上挂的那张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皮肤白皙嫩滑，双眸如水晶般闪亮。两条美丽的大辫子，乌黑闪亮。如今的妈妈却满脸皱纹凸显，沧桑的额头，留下一道道沟壑。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世人从古至今都看重一个情字。
　　 我美丽的妈妈，把青春给了灶台，把时间给了忙碌，把欢乐给了家庭，却把汗水和伤痛留给自己，她的爱是唱不尽的歌，她的恩是一生也报答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