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女人
老家有一口很古老的井,像位老者一样活着,所以人们都尊称它为老井,老井的位置就在我家老屋的背后。记得在我懂事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所以我基本上没有去探究过它的来龙去脉。只是时常听村里边的老人们作为饭后茶余的闲话闲聊过,老人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们那儿的人都还没搬去那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出水的小洞口。开始它的出水量很小,整晚上下来只有不过三四挑水。那时候小洞口的周围都是泥巴,还有一丛丛还算繁茂的“小森林”,周围完全像是没有被人们踏足的禁地。后来渐渐搬来了更多的人,人们的需求也增大了,大家就组织起来开始维修它,人们在出水的小洞周围,围上了一层层的青石,繁茂的小森林被日夜不息的在那里等水的人们所代替。井它是懂得感恩的,就像人一样。人们不是时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吗?同样的道理,小洞的出水量渐渐的变大了,完全可以供一个村子里几百户人家的喝水量。
经年累月,小井就慢慢的变成了大井。村子里的人们便围着那口井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脑海中,童年的清晨总是那样的美得惬意。那时候没有闹钟、没有手机,常常被叫起来读书的是鸟鸣、花香还有那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有的水桶的声音。在农村,一年总会有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个季节。春忙的时候,天亮得总是比较早,这时候,你就会听到村子的巷子里“晃荡晃荡”的水桶声,或一个人或三五个人一起,这其中最为人们所熟悉的就是张大婶和她们家一条叫“大黄”的狗。
张大婶她是一个寡妇,是我们村最勤劳的女人。她一个人拖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还有两个儿子,也都已经成家了。她跟小儿子一家住,大儿子娶了媳妇后分了家,老人就自然而然归了小儿子。女人们不管走到哪儿常常都是有说有笑的,仿佛整个村庄都会被叫醒一样。在我们那里挑水的几乎都会是女人,男人们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会到地里去干活。女人们和男人们起得一样的早,女人们挑好水回到家做饭,不到十点每家每户都会开上饭。
春种夏长的时候是最忙的,一年收成的好与坏就在这个时候耕耘。夏季的傍晚夕阳都能映衬到水井里的半边天,青蛙就像是农村的歌唱家一样,每当夜幕拉开它们就缓缓登上舞台。这个时候老屋的水井周围是最热闹的,闷热的天气,话多的女人,舔舌头的大黄……褪去了白天的繁忙,这时候女人们到水井里去挑水都是为了明天的家畜用。好像这口老井也能懂得女人们的心思似的,知道她们在晚上是最闲的,所以热天的晚上水井的出水量会远远的减小,人们便会坐在那里等上很久很久才能有一挑水,也就有了聊闲话的时间。
大热天的,暑气正盛。这时节水井就像是一个冰箱,人们隔过三俩分钟便会舀一次水,舀着舀着就会舀一口到自己的嘴里来降降暑气。接着又开始闲话一大片,水井的周围俨然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话剧场,女人们在这里家长里短,继续昨天未完的话题。当然,每次都少不了有张大婶。这时,张大婶摸了摸她家大黄的头,骄傲地说:“大黄来我们家好多年了啊,它来的时候我们家二贵才几岁,那个时候大黄总会和我们家二贵抢肉吃,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得把二贵抱得老高老高的。现在啊,二贵都已经有了两个好几岁的娃娃了……”大人们还在喋喋不休,小孩们早已熟睡在了怀抱。大黄搭着个眼皮不敢睡去,它还要给挑水的主人带路。
在农村,大旱大灾是常有的事。那一年,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年岁不好。我们村大天干了。水井里的水也供应不了村里几百户人家的用水量,这时候在村巷里响起的“晃荡晃荡”的水桶声也起得更早了。因为人们需要去几十里以外的其他村挑水,来去个把小时是常有的事。这时,挑水的路变长了。女人们说的话也多了,几乎永远都是说不完的,今天谁家的牛偷吃了谁家的庄稼,哪家的男人又比哪家的勤快,这些都是永远不会终止的话题,年年岁岁由不同的人延续。
残酷的岁月让张大婶从婶婶变成了婆婆,从挑水变成了背水,背脊骨也开始压弯了。以前一家四口张大婶需要挑水才能够每天的用度,而如今就她一个人和大黄了,她就改成了用水壶背水。她也不再挑得起一挑水了,她老了,厉害的媳妇,软弱的儿子。于是分了家,孙女也嫁去了远方,只有渐渐老去的大黄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好几年过去了,老屋经过了几次搬修,水井也修修整整了好多次。村子的面积更开阔了,很多人家为了盖砖房就到处的放炮开石头。水井又回到了一个小洞口时出的那点水,村里的人在村支书的号召下集了钱修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蓄水池,就在搬迁过的老屋背后。我家的那间老屋早些年就没人住了,家用的水桶放在那里也已经穿上了黄色的冬衣。村里没有了巷子,各家各户的房子不再紧挨着。水泥马路就像一个喝醉了的懒汉跨着一个大字横跨在村子里。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质量也越来越好了后,大多数的年轻人都不再种地,从而选择了背“井”离乡。村子里一根一根或白色或灰色的塑料管子在地底下,在房檐上横亘着。女人们的笑声不再那么集中在一处,大多数都是从家里的电视机旁飘出来的。
前段时间回老家,是阔别几年后的冬季。整个大大的村子里安静得无法想象,我寻思着去老井旁边走走。如今,老井的周围又杂草丛生,围着出水洞口的那些青石板早已布满了“皱纹”,“晃荡晃荡”的水桶声消失了,大有旧北京消失的胡同意味。那天我特意去看了张大婶,她还健在,而大黄不在了。现在她又养了一只小黄,有一天她不在了,小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