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王家福终于被雷声惊醒了过来。他愣愣地坐了好半天，待明白过来之后，便开始恶狠狠地咒骂。向晚的时候，天色还亮亮的，现在，说下就下了，真是天理难容。王家福觉得这鬼天气和那两个胖子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通情理，一点也不说人话。
　　 石棉瓦上的雨声嘭嘭嘭的响，炒蚕豆一样，炒得王家福心里直发慌。明天的生意估计又够戗了，想到这一层，王家福感到万分沮丧。生意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昨天从早跑到晚，王家福只卖掉了三十七个土鸡蛋。王家福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摸到床头还剩半截的香烟，黑灯瞎火地点上了，抽下去一大口之后，心里才感到有一丝舒坦。舒坦一些的王家福忽然想起刚刚做过的梦，在梦里，儿子不仅处了一个对象，而且还长得非常漂亮。王家福仿佛还听见儿子对他说，等我结婚了，我们也去卖鸡蛋。等卖够了钱，我们也住亮亮的砖瓦房。就在王家福高兴得想喊的时候，滚滚雷声忽然在头顶炸响。连个梦都不让他做完全，真他妈的不像话。
　　 王家福侧耳听听，儿子还在打呼噜。王家福又侧身看了看老婆子，老婆子睡得也挺香。黑暗中的王家福嘘出一口长气，忽然感到有些孤单。
　　 两个月之前，王家福才开始卖土鸡蛋，王家福之所以卖土鸡蛋是因为受到麻五的启发。麻五上回回家的时候，挨家挨户地收鸡蛋，收到王家福门口的时候，王家福死活都不收钱，王家福说，这前门挨后门的，给钱不就见外了嘛。麻五就不答应了，麻五说，合肥的土鸡蛋都卖到了六七毛，其实都是饲料喂出来的，口感不好，也没多少营养。王家福的心就小小地动了一下。王家福不懂什么营养不营养的，也没打算搞懂，就问麻五，合肥人喜欢吃土鸡蛋？麻五点点头说，是啊。
　　 麻五走了之后，王家福就在心里盘算上了。一个下午，王家福什么事情也没有再干，他就在村子里转悠，挨家挨户地数人家的老母鸡，数到第十一家的时候，一个村子的人都惊动了。
　　 这个说，哎呀这个王家福，神经不正常了吧？
　　 那个接，也难怪哟，老婆就那么个老婆，儿子就那么个儿子，前世作的孽哦。
　　 王家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咪咪的，始终没有接腔。直到老婆子浑身缩作一团，石磙似的压了过来，哭得上气接不住下气，王家福这才严肃了起来。他冲一地的人主席似的挥了挥手，说，没事了，都回吧。一地的人还是不肯轻易相信，他们不放心地围住了王家福，真没事啊？王家福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才牵住了老婆子，接着喊了一嗓子，有啥事？啊？你们说我有啥事？
　　 破涕为笑的老婆子急忙钻出来打起了圆场，没事没事，嘿嘿，真没事。
　　 王家福笑兮兮地摸了摸老婆子的脑袋，听听，棉花说我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二
　　 麻五的一番话，让王家福一夜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到下半夜，王家福终于摇醒了老婆子，王家福激动地说，我要上合肥，我要去卖土鸡蛋。老婆子一开始没有明白王家福的意思，还没开口，眼泪先滚了下来，老婆子说，你上合肥是快活了，我们娘俩可咋办？王家福最听不得老婆子的后半句话，这后半句话，几乎成了老婆子制服他的“杀手锏”。每次老婆子一说出口，王家福的鼻子都酸酸的，像自己不小心喝多了烧酒，除了想哭，什么事他都不想干。
　　 王家福把老婆子搂在怀里，老婆子的身体那么轻，像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姑娘。王家福耐心地说服起老婆子，王家福说，我是挣钱去啊棉花，挣钱干啥？挣钱给儿子看病，娶老婆，给你买棉花糖。你不是爱吃棉花糖吗？棉花就在被窝里哑哑地笑了，棉花说，卖这土鸡蛋能赚几个钱啊？
　　 王家福心里也没底，他犹豫着说，一天总能赚个三五块吧，反正比做田强。
　　 嗯。棉花把头扎在王家福的怀里，含含糊糊地说，那要是赚了钱，你每次只准给我买一颗棉花糖。只要一颗，别多买啊，你不敢多买吧？
　　 不敢，我哪敢。王家福轻轻拍着老婆子的后背，心里被一股暖暖的东西堵着，说又说不清楚，笑又笑不出声。王家福已经记不确切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老婆子有了类似的对话。也许是从儿子犯病之后，每次天一黑，王家福就早早地上了床。王家福知道，早早上床其实并不为别的，就是喜欢和老婆子说说话。说说说说他们就睡着了，说说说说他们就一觉睡到了天亮。儿子就睡在隔壁，头一搭枕头，呼噜吹得比口哨还响。儿子已经二十三岁了，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要么就是结了婚，要么就是有了对象。儿子不傻，儿子虽然不说话但儿子一点都不傻。一点都不傻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对象？王家福这心里啊，像钻进了一只老鼠，爪子在日夜不停地抓。
　　 王家福天麻麻亮就走到了车站。旭日初升王家福已经踩在合肥的马路上。王家福来过许多次合肥，每次卖过了粮食，王家福都要到医院问一问医生。医生说过了，儿子得的是自闭症，要是有足够的钱，儿子就可以进康复中心，进了康复中心就还有慢慢康复的可能。只是那笔足够的钱，王家福想都不敢想。但王家福一点都没有死心，王家福听人说过，有时也会发生奇迹，只要坚持，总会有希望。现在，那个叫希望的东西终于向自己招手了，王家福望着渐渐沸腾起来的大街，跳动的心脏像是那颗红太阳，一下子变得光芒万丈。王家福大步流星地走进一个菜市口，离儿子看病的医院不远，摆妥了篮子，便算正式开始了卖鸡蛋的生涯。一路上王家福已经考虑过无数遍了，这地方人流量大，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多，是病人还不都得补补？补什么？当然是他的土鸡蛋。
　　 王家福摸出一支烟，朝菜市场睃了一眼，这一睃过去，王家福就傻眼了，这个菜市场怎么这么大？卖菜的和买菜的，多得像蚂蚁，两眼都看不到头，两眼都看不过来。王家福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专门卖鸡蛋的人并不是太多，王家福一颗乱跳的心才稍微放下了。
　　 王家福第一天的生意非常顺利。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王家福的菜篮子只拎了50个土鸡蛋。一开始，王家福看其他的小贩子都在吆喝，心里就直敲小鼓，王家福也想吆喝几声，却怎么也吆喝不出口，每次一张嘴，最后都变成了咳嗽。那些吆喝过的小贩子，鸡蛋果然卖得很快，王家福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数钱，眼睛几乎喷出了血来。好半天之后，终于有一个妇女走近了王家福，妇女瞟了一眼王家福的篮子说，怎么这么小啊？王家福慌慌地接了腔，土鸡下的蛋都小。土鸡？妇女疑惑地看着王家福，哪来的土鸡？王家福急得直挠头，我自己养的，骗你是乌龟王八蛋。妇女就笑了，多少钱啊？王家福记得麻五说过，合肥的土鸡蛋都卖到了六七毛，便犹豫着说，六毛，六毛不贵吧？妇女没说贵也没说不贵，只是蹲下来挑了20个土鸡蛋。挑完了，又利索地递上了12块钱，王家福搓了搓手，去接钱，竟没有接住，拣了两回，才抓住了。王家福不好意思地冲妇女笑了笑，妇女也冲王家福笑了笑。妇女一笑，王家福就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烧。
　　 王家福的生意终于开张了，而且是开张大吉，才半个小时的功夫，50个土鸡蛋就被抢了个精光。麻五收土鸡蛋的时候，给的是四毛钱一个，这么一算，自己就赚了十块。十块啊！王家福惊讶得久久合不拢嘴，这才多大个功夫啊，比在地里刨两天都强。没想到合肥人的钱竟然这么好赚。王家福从一堆零钱里数出整整十块，钱暖暖的，王家福的心里也暖暖的。
　　 一下车，王家福就一路小跑，一进家门，王家福就大喊棉花棉花，棉花在王家福的喊声里差点跳了起来，如果棉花稍微瘦一些，一定已经蹦上了屋顶上的大梁。棉花的双手按着胸口，吃力地看着王家福，好半天才哆嗦出一句话：你想吓死我呀？
　　 王家福兴奋地举起了棉花，他平视着棉花的眼睛说，老婆子，你猜，今天赚了多少钱吧？
　　 王家福兴奋了就喊老婆子，没兴奋就喊棉花。棉花害羞地指了指大门，又指了指儿子的房门，好半天才将信将疑地问，能有多少赚头啊？
　　 王家福故意凑近了棉花的耳朵，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啊。听好了，十块啊！
　　 棉花显然也高兴了起来，因为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对王家福的崇拜。这样以来，王家福就更得意了，他举着棉花，在逼仄的堂屋里转了一圈，转了一圈之后王家福大概觉得还没过瘾，于是又转了一圈。就在王家福意犹未尽准备转第三圈的时候，忽然听见粗粗的喘气的声音，王家福一回头，就看见儿子贴在门缝上的眼睛。王家福尴尬地放下了棉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王家福讨好地凑近了儿子的房门，低声下气地说，儿子啊，大大今天赚了十块钱。十块钱喔，你可高兴？
　　 儿子久久没有出声。多少年了，儿子一直不愿意见人，儿子也很少和他们沟通。王家福不甘心地推了推房门，门被儿子关上了，推不动。王家福再推，儿子误会了自己倒不要紧，但一定要消除儿子心中的仇恨。这时候屋里终于传出儿子的声音，“下流！”王家福吃了一惊。“无耻！”王家福又吃了一惊。
　　 王家福站在门口，失望地看了看抽风的墙缝。墙缝里透出一线弯弯曲曲的天，仿佛刚刚洗过，干净，瓦蓝。王家福又看了一眼棉花，棉花仰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又仿佛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王家福心里忽然凉凉的空空的，赚钱的兴奋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
　　 王家福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相对固定的顾客群，这让王家福感到万分高兴。慢慢的，王家福的土鸡蛋卖到了80个，卖到了100个，最多的一天，王家福居然卖掉了将近200个。王家福先是掏空了自家的鸡窝，又掏空了邻居家的鸡窝，再后来，一个村子的鸡窝都快被王家福给掏空了。一个村子的人做梦都没有想到，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王家福，小学都没毕业的王家福，居然能把土鸡蛋的生意做得这么红火。
　　 王家福一直没和棉花说一个事，那就是戴袖章的城管。王家福是担心呢，要是说出来，棉花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因此王家福对棉花，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其实打从第三天开始，王家福几乎每天都被城管驱赶过。王家福起先并不知道，卖个土鸡蛋也得要手续，没有手续，那就是“四乱”。第一次，当城管出现在菜市口的时候，其他的小贩都跑得兔子似的，只有王家福哪里也没去哪里也没躲。两个戴袖章的胖子好奇地望着他，王家福听见他们说“四乱四乱”，王家福就说，我站得好好的，一次都没乱。胖子就笑了，王家福觉得自己也应该笑一下，就鼓动起自己的腮帮子，腮帮子还没完全鼓起来，胖子忽然一声大喝：滚——
　　 好半天之后，王家福才回过来神。回过神来的王家福，还是吃了一惊。王家福便记住了，这两个胖子就是城管，自己就是“四乱”。
　　 王家福照葫芦画瓢，每次这两个胖子一来，能躲就躲能跑就跑。开始有一回，人家把三十个鸡蛋都挑走了，正准备付钱呢，两个胖子忽然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菜市口。王家福吓得钱都顾不上要了，拎起篮子撒腿就跑。王家福听隔壁的贩子说，城管的权利大得很，要是把他们惹毛了，所有的东西他们都能没收。王家福知道她没说假话，自己就亲眼看见她的东西被城管没收过。
　　 城管虽然来得勤快，但来得一点规律都没有。菜市口的贩子们为此讨论过许多次，试图总结出一点规律以便应对，但一直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结果。和城管“打游击”成了贩子们惟一的办法，贩子们甚至在“游击战”中找到了些许快乐。王家福起先并没有体会到这种快乐，跑了七八次之后，忽然就感觉到了。贩子们并不说城管来了，而是说“合肥”来了。王家福不知道是谁最先叫的“合肥”，但每次一叫“合肥”，王家福还没开始跑呢，心里就在偷着乐。两个城管都是胖子，跑上个50米肚子仿佛就要掉下来，所以不得不用双手捧着。因此跑过50米之后，王家福根本就不需要再跑了，王家福甚至能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支烟，看着两个胖子蹲在地上喘气，心里无比快活。
　　 有一天夜里王家福忽然笑出了声，棉花奇怪地看着王家福，王家福差点就和盘托出了，想想还是没有说出来。王家福太清楚胆小的棉花了，王家福不想让棉花对自己的行为放心不下。人家就是再胖，人家也是管事的，是管事的，就不能和人家公开叫板。王家福放心不下儿子，更放心不下棉花，每次卖完鸡蛋，王家福都要买几颗棉花糖。棉花吃棉花糖的时候像个孩子，她每次都把棉花糖轻轻地含在嘴里，口水拖得老长。王家福看着棉花吃糖的样子，乐呵呵的笑，像是自己在吃棉花糖。王家福自己也吃过一回，那一回，棉花把棉花糖咬下来一半，非要王家福尝尝不可。王家福到底拗不过老婆子，把糖接到嘴里，咂一咂，味道果然很不错。可惜棉花糖入口就化了，甜得汪人，甜的时间也很短。王家福觉得还是那些硬点的糖果好，甜的时间长，也耐嚼。棉花糖王家福也只吃过这半个，下一回，棉花还想分一半给王家福的时候，王家福说什么都不让了。王家福的借口多得很，今天说他不喜欢吃糖果，明天说他吃了棉花糖牙齿就发酸。
　　 王家福每次都只给棉花一颗棉花糖，棉花说过话了，棉花说过的话，王家福一直如数照办。村子里的人都不能理解王家福的做法，男人就是再寒碜再窝囊，也不能活成他王家福这样。冬瓜高的老婆他也当个宝，冬瓜长的老婆他也能服管，让他上山他绝不敢下河。还是个男人嘛！但王家福从来没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相反，每次举起老婆子，王家福的心里都涌起一股巨大的自豪感；每次老婆子贴近他的身，王家福的心里就格外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