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第十二章 七年之后（长篇）

　　一阵阵清新、悠扬的钟声，在这夕晖掩映的山中，长久地回荡着。蜿蜒的小径上，张炳正牵着一个俊俏的小女孩，在慢慢地往前攀登着。周围古树苍松，参差错落，远天的浮云交织着迷离的霞光，一片深秋景象。一阵秋风吹来，掠过那些密密匝匝的梢头，把那神圣的梵音，又一次送到了这两个不辞劳苦登山而来的行人耳旁。
　　“叔叔，咱们这是去哪？”女孩望了眼始终神情严肃、一言不发的张炳，又垂下了头。一座依傍在山林中的寺院，渐渐地在他们的前方显露了出来，女孩没有再问，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了那座瓦檐冷峭，门楣萧索，处处都带着清幽静穆的山寺。
　　她带着许多好奇与庄重，跟张炳进了这座驾临于山颠，掩藏在荒岭的庵院，庵院的四围，都是参差错落的老树，峰峦巉岩的山岭。一个面貌慈和的老尼，就从那群峰环绕的庙门里踱了出来。她穿着灰褐色的僧袍，手里拿了件黑若墨碳的木鱼，女孩在那个形同至亲的叔叔指引下，给她拜了四拜，认作师父。
　　“你现在已入了佛门，虽是俗家弟子，但在山门中还是要严守清规。”张炳看着天真的小女孩，一股怜爱与悲酸，蓦地涌上心头，他蹲下身子，伸手搭着小女孩的肩头，满怀着温柔和慈爱对她道：“你要听师太的话，在这里好好练功，将来不要辱没了赵将军的门楣。”
　　女孩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但她地挽留，还是没有用，张炳说完关切的话，又向老尼嘱托了一番，就转过身去，毅然离开了庵寺。
　　“叔叔！”小女孩在师太身旁呆了半响，忽然猛地飞奔了出去，望着夕晖迷蒙，树影参差，萧索冷清的山道上，大声地疾呼道：“叔叔……叔叔……叔叔……”
　　空旷的山野里，夕晖穿过那些参差的古树，暮霭已是沉沉，但那凄清冷寂，昏蒙暗淡的栈道上，却还久久地回荡着小女孩那清脆的声音。
　　沉沉的夜色降下，崭新的一天又来临了，萧索的林中秋风还在不断地清扫着，空寂的村道上，却有稀疏的行人来往了。冯家那所破旧的茅舍前，柴扉傍着护篱歪斜地敞开着，何万财人还没进去，里面的鸡鸭牲畜，先咯咯嘎嘎地乱叫了起来。吝啬鬼看着过去的佃户一日富似一日，明摆在眼前的这些财产，心里不免又感到一阵嫉妒。听到家禽的叫嚷，小莲立刻从里面迎了出来，那个寄养在他们家，已更名做增福的刘志，也紧随其后。他看见来的是自己的老子，立刻笑容满面地跑了过去。
　　何万财打量着这个清秀可爱，脑袋上晃着根小辫子，一身粗布麻衣，肩头和膝盖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儿子，一边照旧像平时那样询问起上次送来的东西是不是他吃，哪些没吃等等的话。增福不停地点着头，紧挨着何万财那干瘪弯曲，仿佛只剩了一层皮，衰老得与他的精神完全相反的身子。
　　“福儿，爹现在就带你回家，以后啊，咱们就住在一个屋顶下，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用再受别人的气，也省了你爹娘的许多钱。”何万财说着，就牵着爱子的手，出了冯家的破柴门，一路上还在叨叨着说，“不过咱还得先去拜拜先生，他会教你识字，告诉你做人的道理，你要好好用功，将来中个状元，当大大的官，也让你老子光荣光荣，挣许许多多的钱回来。”
　　“那好啊，要是增福做了大大的官，那才好呢！”小莲紧跟在他们的身旁，听到这些话，拍着手附和道，何万财一听声音，即刻扭过头去，满脸阴云地瞪着她，但没说什么，就领着儿子，快步走开了。
　　他们穿过那条蜿蜒的走道，竟直出了蓼子村，正行间，一个穿着蓝布褂，胖嘟嘟，小脸上满是白肉的男孩，忽然从旁边跑了过来。他听说增福也要去入学，欢喜地手舞足蹈起来，但随即又吐了吐舌头，奉劝他别去，那不是好玩的，何万财见说，立刻喝斥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又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两人，增福捧着先生赠送的蒙书，聆听着何万财的训导叮咛，忽然抬头望着老子道：“爹，小胖以前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他今天忽然变了？”
　　“这都是因为你念学了的缘故。”
　　“可他为什么又叫我别去，说到了那儿只会挨先生的打，花了钱还要受累。”
　　“这是他嫉妒你，他怕你念好了，胜过了他，将来当了大官，把他的份儿抢去。”
　　父子俩说着话，就进了那所整齐端正，廊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院子。何太太头上正蒙着块遮布，在院中清扫鸡笼和猪舍，看见小儿子回来，即刻丢了手里的家伙，也顾不得身上的肮脏，连忙迎了过去，搂着他又是心肝又是肉儿地叫。增福讲了入塾的事，拿起那本小册子给娘看，得意洋洋。
　　“哎呀，少爷如今入了学塾，以后可就不能那么当回事了，这可是多风光的事儿啊……”何家的女仆叶大妈也围过来，还没叨叨两句，何太太就一阵谩骂喝斥，她歪着头，发丝零乱肮脏，像一个发了疯的老女人，好几撮散发都遮在了那张蜡黄、像是抹了油的脸上，可自己竟一点也没发觉，犹自喃喃地慢步回去干活了。
　　增福看见她走了，才放松了抓紧母亲的手，想到以后住在家里，就要跟她一块儿了，不免有些后怕。何太太把儿子领到内屋，增福看着眼前这干净、整洁，摆着两张床，桌凳都齐备如新的今后的自己的卧房，满心欢喜，那张一尘不染，同样空无一物的八仙桌上，因为他地到来，特意放了个盘子，何太太叮嘱了，里面的果子都是给他吃，但得省着吃，不能一下都吃尽了。
　　增福捏个干枣丢进嘴里，又拿了只苹果窜到窗口，倚着那张特意为他摆设的念书的桌子，翻弄起新课本来。他正扭动着准备开始看那本还一个字儿都不认识的书，无意间忽然瞥见窗外，那个何老夫妇曾告诉他会传染恶病给小孩的叶大妈，竟露了出来，他的心猛地一下缩紧了，目光定定地瞅着她，唯恐被她发现了自己而遭殃，但叶大妈始终歪着头，在干自己的活儿。
　　暖风吹过安静的庭院，不时传来何万财咳嗽和女仆鞭抽晾晒的冬被的声音。增福见叶大妈始终没有发现自己，渐渐放松了，但还是感到不安，咬了一口的苹果仍拿在手里，他看了看书本，悄悄离开了窗口。望着半掩着的房门，忽然飞奔了出去！
　　“去哪儿？回来！”何万财听说他要到冯家去，本来已经放下的脸，吊得更高了，声色俱厉地紧盯着这个愣愣的，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养子，语重心长地道，“以后你就不用到他们家去，他们一家子都是坏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那个冯光，最坏了，他唆使着大伙儿来坑害你爹，还不住地到处说咱的坏话，你以后绝不能饶了他们。”
　　增福不能确定奶爹的好坏，且在冯家时，也确实经常听到他说何万财吝啬啊、不会有好心啊等等的话，因而也就相信老父亲说的话。他傍着老头子往回走，听到说起奶娘时，立刻摇了摇温顺的头，反驳起来。
　　“爹，奶娘她没有耍花样，她也没把坏的东西给我吃，家里鸡下的蛋，她都是留着给我吃的。”
　　“那可都是你娘向她买的，你以为她会白白把东西给你吃吗？真是个傻瓜，那个女人尤其坏，她比这个……”何万财指了指还在院里干活的叶大妈说：“更狡猾恶毒不知多少倍。”
　　增福听到把他亲若生母的奶娘比作那个疯女人，一下不满了起来，嚷嚷着，跟何万财辩驳起来，父子两个各持己见，越争越起劲，何万财气得整张脸都变了，增福脸通红得差点儿就哭了。那个叶大妈也不时地来插上一两句，但没人理睬她，一老一少都沉浸在自己激动的情绪里，最后，还是何万财甩了下手，向儿子作结道：“你将来就会明白，他们家个个都是坏蛋，爹的话才是对的。”
　　
　　张炳在暮色苍茫中，下了那座孤清冷寂的山之后，又回到了元丰县，那个仇人所居住和生长的地方。他还没到跟同伴们相聚的匿藏点，半途就遇上了高鸿，他神色慌张，面容苍白，未等张炳开口，就先抓住了他的手，情绪激动地道，“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张炳看到他那副神情，因奔波疲劳而变得更加阴郁的心，一下抖擞了起来，仿佛是居住在山林里的猛兽，因为听到危险的信号，一下从昏沉的状态中警觉了过来。但高鸿并没有告诉他什么大事，从他那急促，有些异常的声音里，只说了一些他们以前曾担心过，而今变成事实，但对张炳来说，已经不足为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