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二十年间，曾好几次提起笔，想为母亲写下点什么，可总在写下三两行之后就不忍再续下文。
　　 作为一个传统农村妇女，母亲是勤劳俭朴的，更是仁爱善良的。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常在自家生活困窘的情形下以微薄之力帮助更为穷困的邻舍，对流浪乞讨之人，她无数次施以援手，一碗饭、一盅米、一杯茶，虽微不足道，却以自己的一份心，给别人一分暖。而对于子女，她同样是宽厚仁爱的，只是在仁爱之中兼具了几分严厉。
　　 我的童年就有过几次印象非常深刻的经历。
　　 记得在我六岁多的一天，一个春末夏初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小我两三个月的堂妹在村子中到处玩耍。那时村子的周围都是家家户户的菜园，菜园有不高的泥土围墙，上面长了好些野月季之类带刺的植物，然后就是一个竹篱笆做成的园门。我们一路采摘野月季嫩甜可口的新枝，不觉来到堂妹家的菜园边，堂妹家的菜园和另一户人家的在一起，由同一个园门进去。我们在园门边就看到园子里翠绿的黄瓜苗上挂着几条鲜嫩的黄瓜，堂妹说：“我进去摘条黄瓜来吃。”我们知道，这鲜嫩的黄瓜并不是堂妹家的，当然，我们也知道，堂妹去自家园子里摘黄瓜是不会有人怀疑的。堂妹用力拨开园门，大胆进入园子，不一会儿她就手拿一条大黄瓜出来了。她把大黄瓜插到我的长裤口袋里，一头还露在外面。两人正要找个地方享用，不料黄瓜的男主人过来了，他看我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当下认定我们偷摘了他家的黄瓜。黄瓜拿走了，还挨了几句骂，我们悻悻地各自回家。来到家门口，我一惊，厅堂里坐了好多人。黄瓜的女主人已到家里告状了。“站在外面，不要进来。”一脸严肃的母亲大声喝斥我。“这样的事也能做啊，小时偷针，大了偷牛。”母亲声色俱厉，我怯怯地说：“不是我摘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灰头土脸进到家里，在姐姐和妹妹的嘲笑声中溜进房间。
　　 黄瓜事件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快的事。有一次，我和姐姐在家门口的菜园里摘菜，姐姐采摘着白菜心，我采下几根后便到处走动。突然，我发现菜地中间长了几棵叶片肥嫩翠绿的草，我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断定它“肯定不是什么菜”，便立即把它拔出来，这草长得还很结实呢，一拔，全断了。午饭后，母亲来到菜园，看到被我拔掉的“草”，气不打一处来，拿着一根竹杈要追着我打。“我好不容易种的百合被你拔掉了，你不认识也要问问大人啊。”我吓得赶紧跑，虽然母亲的竹杈并未打在我的身上，但我还是吓坏了。母亲进屋了，我坐在屋角的石头上垂泪，姐姐过来安慰我：“妈妈今年第一次种百合，就被你拔了，她肯定很生气，她以为是你故意捣蛋。不过，她只是吓唬你，并不会真的打你。”第二年，母亲又在菜园里种了几株百合，夏天的时候，百合开出了几朵硕大的白色花朵，像一只只大喇叭，对着远方吹着嘹亮的号角。我高兴极了，经常到园子里去看，母亲再三叮嘱我：“不要摘掉那些花啊，摘掉了花，下面就不会长出百合了。”秋天，百合的苗慢慢枯萎了，母亲从土里挖出几个好大的白色球形鳞茎。第二天，母亲颁下一些百合肉质片，洗净做菜，百合又粉又脆，味道真好。
　　 童年的百合就这样一直开在我的记忆之中。我记住了百合美丽的白色花朵，记住了百合好吃的白色球茎，也记住了母亲追打的竹杈，记住了母亲的勤劳和严厉。
　　 母亲的勤劳，让我们众多的兄妹在那个条件艰苦的时代，不曾体验过饥寒交迫的日子，尽管也曾有过吃野菜和米糠的生活，虽然身上穿的也并不暖和，但我们还是衣食无忧地成长着，虽不很茁壮，却也平安健康。
　　 母亲的严厉，也更让我们兄妹几个能较别人家的孩子守规矩。听姐姐说，有一次上小学的三哥不愿去学校了，母亲狠狠训了他一顿，又一手拿着一根树枝，一手拖着哥哥，把他送到学校。此后三哥学习上再也不敢调皮，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
　　 母亲的宽容与仁爱同样让我记忆犹新。记得同样在我入学前的童年时代，一个雨雪交加的冬日，村里的女孩子都聚在我家搓麻花绳。十来个女孩分坐两边，地上铺满了稻草、绳子。绳子结得很长了，大家就把它们绕成一个个椭圆形的绳圈，上下各一个口，中间贯通，像一个装酒的坛，形状很好看。一两个小时过去，我想外出解手了，我穿起与姐姐共用的一双大雨鞋，在一堆堆稻草、绳子和一群寻觅谷粒的小鸡中间艰难行走。雨鞋好像在我脚上不听使唤，我摇摇晃晃，快走到门边了，不料左脚将一只小鸡踩在了大鞋下，赶快避让，右脚下去，又一只小鸡在我的脚下一命呜呼。一下踩死了两只小鸡，伙伴们都发出“哎呀”的叫声，“你妈妈等一下要打你哦。”母亲过来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可是母亲并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她弯腰捡起那两只短命的小鸡，扔进了狗窝，“让咱家的狗享一下福。”然后牵我迈过那个一尺高的门槛。
　　 童年时代，母亲以这样的方式爱着我们。
　　 在我们成年后，母亲依然以她的一腔深沉的爱，时刻关心和牵挂着我们。
　　 我清楚地记得，1988年的暑假，打理完家里的农活，母亲便让我和三哥以及妹妹去远方的姨妈家玩。说好玩三天就返回，可是到姨妈家后，拗不过姨妈的盛情，我们多玩了三天。回家时，哥哥坐火车往北，回北京的大学读书了。我和妹妹坐火车向南回家。一下火车，男友和表弟迎了上来，用自行车载着我们回到家。母亲看见我们，显出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红着眼，眼里还有泪花在闪，说：“你们回来了。”我和妹妹高兴地叫着“妈妈”“妈妈”。一家人非常高兴。可是我和妹妹哪里想到，因为苦于没有通讯联系，在我们回家前，母亲已经焦急地苦等了三天，男友也三次到十多里外的火车站接。而每次，母亲见我的男友一个人回家时，就禁不住担心流泪。尽管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人民教师了，可母亲还是十分不放心，生怕我和妹妹这两个年轻女孩子在漫长的旅途中有什么意外。那时农村里的人经常会听到一些什么年轻女孩被拐骗的事，这更加重了母亲的担忧。我们在姨妈家多住了三天，母亲就在家里流了三天泪。事后每每想起，我便会陷入深深的感动和内疚。
　　 几十年来，母亲以她的勤劳和坚忍，艰难地操持着一家十来口人的生活，又以她的宽厚和仁爱，关心着子女们的成长和健康。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艰苦的生活，使母亲刚入花甲之年就身染疾病，高血压、肺心病，可是子女们却未能尽力让她得到很好的治疗，已经参加工作的我们未能在母亲的晚年尽一份孝心，没想过母亲会这么快离开我们。母亲在六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夜晚突然倒下，我们都措手不及，远在外地的三哥和妹妹都没来得及为她作最后的送行。一个月后，妹妹回到家，趴在母亲坟头哭得不成人样，可是，任哭断肠子，也哭不回母亲的生命。
　　 母亲走了，她带走了我们的思念，带走了我们的心。二十年中，我多少次梦里见到她，她仍然穿着那件偏襟上衣，一条深色裤子，围一条围裙，抿着嘴，慈爱地看着我们。
　　 在母亲逝去二十年的今天，一任泪水流向双颊，我将无尽的感念，以及心中隐隐作疼的愧疚，化成这一行行文字。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这些粗浅的文字，能否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否抚慰我那颗疼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