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立于四楼的窗前，看柔风拂动着垂柳旖旎的身姿。轻舞飞扬，如烟似雾。
　　 梦幻般铺展于眼前的，是一片轻盈又飘渺的绿波曼舞，诱着我的思绪也跟着起起伏伏了。
　　 虽然那些春花已开到了荼蘼，但满眼夏花又竞相开放了。因为有那么多色彩的陪伴，所以这个季节并不寂寞。
　　 放眼四望，一片祥和又宁静的景致；满眼收纳的，也都是让心激荡又澎湃着活力的绿色。但，记忆里却总有一些疼痛抹不去，蛰伏着早已在心底扎下了根。
　　
　　 【一】
　　
　　 五年了，一转眼时光竟飞也似地走过了五年。
　　 记忆里，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没有春暖、花开，也感受不到鸟鸣和风的低吟。有的只是一片凝固成灰白的疼痛和冰冷，坚硬如铁。
　　 当我终于把久病的父亲带到中医院来检查的时候；当医生严肃着面孔把预示着父亲病情的那张病理通知单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终于抑不住心底涌上来的那股子绝望的悔恨和冰冷，我像一个被亲人遗弃了的孩子般捂着脸悲伤又疼痛地哭了。
　　 想想父亲身体不适至少也该有小半年了吧，竟被一直拖延到了今天，我不敢想象自己怎么会如此地麻木！
　　 说实话，父亲的身体一向都很好。年轻的时候，还曾被挑上了飞行员。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健康基础做保障吧，父亲一开始拉肚子，我们谁也没往坏处想。在我的内心里总是自私又固执地认为，一向壮壮实实的父亲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呢？
　　 另外，农村人历来也都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尤其是我们的父辈们，他们生病从来都是先撑着，去医院一怕花钱，二怕麻烦。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会考虑去看医生。拉肚子在一般人眼里也都不会认为是什么大毛病，他们只会想是不是吃东西没注意吃坏了肚子，来几片氟哌酸消消炎也就罢了。
　　 父亲这许多年来，虽然一直在外边工作，走南闯北的，也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但自打下岗后，自己养了一段时间的油罐车。后来车报废了，就开始在家里养狗、养羊、还养牛、再养猪，也种地。每天忙里忙外的，倒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户人了。
　　 最初，他的病甚至连他自己也都没当回事。拉得重了，父亲都只是去附近的小诊所里拿点药吃吃，感觉管点事了，就又不吃了。可是没过几天病情还会反复，而且开始越来越重。
　　 当父亲觉得自己的病吃药已经不管用了，就又开始去小诊所里输液。粗心大意的我，也把父亲的病当成了肠炎或者是痔疮，只是周末回家时才想起简单地过问一下。一听父亲说输液有了效果，也就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是到后来，输液也变得没有一点效果了。父亲的病情不仅没能得到控制，发展到最后又开始便血便浓了，而且一天没遍数地往厕所里跑。由于病痛的折磨，原本健健壮壮的父亲越来越枯瘦得没了一点儿精神。
　　 看着日渐消瘦下去的父亲，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在一个周末又去娘家的时侯，我态度异常坚决地说服父亲，把他直接拉到了中心医院。
　　 医生只是简单地问询了一些情况，然后就带着父亲进诊室检查了。没一会他又走出来，似乎是完全不经意地朝我招招手，把我偷偷地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看到医生的小心翼翼，我立刻就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丝恐慌，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父亲可能真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果然不出我所料，医生满脸严肃地告诉我：凭他多年的临床经验，初步诊断的结果是父亲很可能得了直肠癌。
　　 我一听这话，真如五雷轰顶，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心里又冷又疼，像有一把刀子在剜。当时自己那份绝望的心情，真像是医生已经宣判了父亲的死期。
　　 此刻，母亲也悄悄跟了进来。从我的反应里，她也很快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用那双颤抖着的粗糙又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眼泪跟着爬满了脸颊。
　　 因为父亲还在隔壁的诊室里，我们谁都不敢哭出声，怕父亲会敏感地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其实，这病对于母亲也是异常敏感又疼痛的。
　　 就在几年前，大舅正是因为这病才离开人世的。虽然是在北京最好的医院里做的手术，却还是没能留住他。从发现癌症到做完手术到最后离开，他才仅仅活了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因为大舅的死，许多年来母亲心中始终留有余悸和隐痛。父亲又得同样的病，再一次狠狠地撕开了母亲心上那道刚刚才愈合的伤口，把我们抛入了更深的痛苦中。
　　 母亲抓着我的手，泪水却已纵横了满脸。她拖着哭腔跟我小声商量：“虹儿，咱不在这里给你爸做手术，咱找好的医院。”
　　 我紧紧搂住母亲颤抖着的肩膀，郑重地点着头。
　　 “妈，您别难过。放心吧，有我呢！”
　　 我故作轻松又坚强地跟母亲承诺着，泪水却一点都不坚强地接二连三滚落下来。
　　 母女俩的泪水汇成了一条溪流，悲伤又无声地流着……让心绝望地疼痛，真的除了眼泪，再也无处可以宣泄了。
　　 知道父亲病情的那一刻，我说不出心里的疼痛和悔恨。我在心里恼恨着自己，为什么要到这时候才知道带父亲来医院检查，早些时候的自己又去干什么了？！悔恨和愧疚折磨着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捶自己一顿，然后再淋漓尽致地哭一场。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如此放纵自己的脆弱和悲伤。父亲的病，一家人把沉甸甸的希望都给了我。我需要坚强，而且必须要做到坚强。
　　 我们隐瞒着父亲，不想让他再受到一点点刺激和伤害。在父亲的面前，每个人都强颜欢笑着，不敢掉一滴眼泪。虽然眼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撑得眼眶快要裂开的滋味很难过，很难过……
　　 当主治医生询问我，是不是要等父亲的切片检查结果出来后再安排手术的时候，我毅然地选择了不再等结果，而是让他立刻从天津肿瘤医院请来了最好的专家，马上为父亲安排手术。因为我怕——怕时间会来不及；更怕命运这双手会无情地剪断我们父女间的这份血脉亲情，只把太多的悔恨、遗憾和刻骨的疼痛留给我。
　　 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父亲手术那天中午，一家人焦急地守候在手术室外那间简陋的屋子里，等待着命运对父亲的裁决。父亲的直肠被切除了一截，重新又在里面下了一截软管，好在不用改道。我想，这该是命运对父亲，也是对我们的又一次仁慈和宽悯了。
　　 那一刻的等待，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和意志上的煎熬。感觉竟是那么久，以至于给我留下了刻骨的忐忑和疼痛。当我的意志快被击溃成一盘散沙的时候，医生终于拉开了手术室的门。
　　 他急匆匆地走出来，奔向我们。他的外衣上沾着点点殷红的血迹，手里捧着的是一堆同样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父亲身体中的那个毒瘤，曾折磨了父亲那么久，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日渐消瘦得只剩下了皮包着的骨头。
　　 医生简要地向我们介绍了父亲手术的情况，最后是一句：手术还算及时，病没有扩散，做得很成功。
　　 只是这一句话，就让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又落回了原处，人却整个瘫在了椅子里。
　　 那一刻，无知无觉间的我，泪水却又无声地爬满了脸……
　　 曾经，在父母的眼里，我不管长到多大，多老，只要他们健在，我都是他们手心里的宝贝。我可以在他们的面前撒娇耍赖，那是爱，也更是一种幸福。可是自从知道了父亲的病情，在短短的一周里，我的心智变得成熟了，懂得了该为日渐衰老的父母去担当一些什么。我忽然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而他们似乎也一下子就苍老了，竟开始孩子般地依赖着我。
　　 在父亲生病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双亲的面前我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冷静和坚强，也还有乐观和爽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流露出半点悲伤和脆弱。因为我知道，此刻的我除了坚强和乐观别无选择。他们都在看着我，我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我没日没夜地守在父亲的病床前，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掉一滴眼泪。能让我落泪的地方只有医办室和偶尔回家的夜里。
　　 当医生对我诉说父亲病情的时候，我的心总是痉挛般地疼痛着。手脚冰冷，浑身由内而外透着寒气，仿佛血液也在那一刻凝固了。心头伴着的还有深深的悔恨，我怕这一切都太晚了。对于父亲的病，我们竟拖延了那么久。如果这次父亲真的去了，我想这一辈子我都将无法原谅自己。
　　 我流着眼泪催促着，让医生快一点联系专家，快一点进行手术。我怕时间走得太快，让我来不及去挽回这所有的过失。父亲还太年轻，我也还年轻，我受不了父亲这么早，这么突然地就离开我。我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我受不了他离开后心灵上的那份孤单和不完整。
　　 “求求你，医生！救救我爸！”我流着泪恳求着。
　　 偶尔回家的夜里，疲惫的我仍是无法安眠。除了麻木和疼痛，我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失去了其它一切的感知。睁着眼睛，无言无语，傻子一般地祈盼着自己眼睛的光芒，能穿透身边这无边的黑暗。
　　 多少次朦胧入睡又被噩梦惊醒，一身的冷汗，满脸的泪水。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了，便开始在心里为父亲默默祈祷着。离开了双亲的视线，那疼痛的泪水再也不需要遮掩，终于可以肆意奔流了。我无声地抽噎着，泪水接二连三地滑出眼角，沿着发际流下来湿了大片的枕头。
　　 说实话，不想恣意地去宣泄自己的疼痛和悲伤。我知道这时候我应该坚强，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可是，泪水却不争气地宣泄出心头这份疼痛的分量。
　　 值得我们一家人欣慰的是，在病痛的折磨下，虚弱的父亲意志上却是异常坚强的。不知道自己病情的他，心情上也是异常乐观的。我是他的女儿，更不会给他丢脸。在这段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我撑着满心的痛苦和疲惫给父亲联系好住院、手术、术后的恢复和化疗。每一次，我都不敢让自己再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为了留住父亲的生命，我和时间赛跑，和病魔抗争；只要是为了父亲，不管如何恶劣我都决定去坚强面对。
　　 到如今，父亲的手术已经整整做了五年。五月份，又是带着父亲去医院复查身体的时候了。医生说过：三年是个门坎儿，如果五年不再犯，病也就算痊愈了。
　　 让我心灵惴惴的五年啊！我每天都在虔诚地祈祷着：愿父亲安好，愿父亲安好！
　　 但愿我发自内心的呼喊，能够感动冥冥之中主宰父亲命运的那个神灵。请求您！千万为我守护住父亲的生命！
　　 我和父亲，我们都很平凡，我们只愿能够握住手中的这点小幸福，彼此关爱，彼此温暖着。只愿今生就做父亲生命中的贵人，心目中的亲人，眼中的好女儿。在父亲生命将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还有我能及时递上一双温暖的手和一对不算强健却还算有力的臂膀。
　　 就让我牵着您的手，与您一起呵护着生命的烛火，陪您到老，好吗？老爸，请一定要给我机会，别让我心里永远都装着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行吗？
　　
　　 【二】
　　
　　 晚上打电话，和父亲的主治医生联系好，第二天要带父亲去复查身体。
　　 挂了电话，立刻又拨到了家里。母亲接的电话，和母亲一一交代了该注意的事项：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因为要彩超，起来也尽量先不要去厕所；等检查结束后再带你们一起去下馆子。
　　 说完这一切，感觉自己倒成了一个罗里罗嗦的母亲，而他们成了依赖我的听话的乖孩子，或许他们真的是老了。
　　 第二天早早起来，感觉头好重，心里也有些压抑和不安。
　　 冲了一个热水澡，缓解一下这紧张的心情，便直奔医院而去了。
　　 到了医院，双亲已经早早到了，看见我热切地招呼着。
　　 我故意装出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如往日般，走过去拉了他们的手往里赶。
　　 医生在等着我们，看见父亲便夸父亲气色不错，人也挺精神的。
　　 确实，这五年来，从外表看父亲没什么异常之处。按说我不应该心里这么没底，可是自己知道，对于父亲的病情我永远都没法放下，轻松不起来。
　　 到楼下交了费，办好了住院手续。
　　 主治医生说，父亲总体恢复的状况还算不错，但每年复查直肠上依然有息肉。为了巩固治疗效果，最好是每年都输一次液。
　　 一听医生这么说，我的心又开始牵肠挂肚地疼了。医生嘴里的输液，实际上就是药物化疗。每次化疗结束，父亲总是浑身无力，焦躁不安，食不下咽。父亲也惧怕了它，虽然他不知道这输液叫什么，可是输完液之后的感觉叫他痛苦不堪。母亲说，昨天接了我的电话，他就开始生气，不愿意来医院复查。因为我们的隐瞒，他不知道复查的重要性。对于他的生气，母亲劝是没用的，只能是冷处理，使父亲乖乖地就范。
　　 领着父亲开始采血验尿，做胸透、彩超、心电图，一系列检查下来已到了中午。楼上楼下的折腾，加上早晨没吃饭，这时候人已是筋疲力尽。在医办室拿了清肠的药，医生又嘱咐，要把那瓶药都喝了，晚上多喝水不能吃饭，明天一早赶过来做肠镜。
　　 人呀，或许只有在生病了挨折腾的时候，才会体味到健康有多重要。
　　 走出了医院，赶紧把双亲领到了饭馆里。
　　 菜单递到了父亲的手上，老爸想吃什么，随便点。
　　 我知道等输完液后，你即使想请他吃山珍海味，他看了也会烦。趁着现在还吃得下去，三个人点了两屉驴肉蒸饺，一盘酱牛肉，一盘宫爆肚丁，一盘软烧茄子。三个人也要了一瓶啤酒，一盆鸡蛋西红柿汤。
　　 茄子一上桌，老爸立刻就又改变了主意要吃米饭。我说，小妹，来一碗。
　　 老爸，宠你没商量。
　　 还记得小时候是你宠我，那么现在就让我来宠你吧。有你能够让我宠，让我牵挂是幸福。你高兴是我最大的快乐；你满足是我最大的安慰。
　　 三个人边吃边聊，母亲和我小心翼翼地劝着父亲要配合检查，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父亲为人一贯爽直，脾气也有些暴躁。看我们母女俩对着他没完没了地唠叨，他又不耐烦地搬出了他的那套理论。
　　 这人啊，该怎么死就怎么死，该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我早算过命了，闯过了六十一，就到七十九。
　　 听听，他倒是看得蛮开，真是服了他。我们心里的忐忑和压力他倒是一点都没有。不过，这也是好事。
　　 吃完饭，我又把他们送走了。
　　 回到家里，我直接就躺到了床上。头好疼，心也好乱。真的不喜欢医院那氛围，搞得整个心情是压抑又紧张。
　　 此刻的我不想看书，不想玩电脑，不想听音乐；只想那么静静地躺着，想着自己的心事。但，我却根本想不出，明天父亲的肠镜检查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
　　 我想不通，为什么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类总是会感觉到自身的卑微，渺小和无助？命运的无常，似乎让我们除了尽些心，真的再无力去改变什么了。
　　 那么，就让我用一颗虔诚的心来祈祷吧！为了这份难以割舍的亲情。我，一个无神论者，在无法驾驭的命运面前，竟也愿意去相信神灵和祈祷了。
　　 可，父亲！我更愿意相信你，相信你始终会好好的；因为你心里一直很清楚，女儿到底有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