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自小没爹没娘，大伯娘就是我们的亲爹娘。
　　 事情还得从20世纪60年代末说起。那时，我四岁，妹妹三岁。其时正是“文革”，“造反派”和“保守派”天天争斗不休。老实巴交的父母没有文化，也不懂得什么政治，看见别人在揪斗，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为啥非要搞得你死我活，不得安生呢？”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就是这几句话，要了父母的命。父母的命，被“造反派”“革”了，凶手却“革命无罪”，这是什么世道？
　　 父母死了，我和妹妹成了孤儿。我们求叔叔、二伯父、姑姑、舅舅、爷爷、外婆收留苦命的姊妹俩，可他们“爱莫能助”，没一个肯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收留我们。
　　 二伯父主张找户好人家，把我们送走算了。大姑认为最好送我们去孤儿院。小姑则认为把我们送孤儿院，会让别人笑话，但又不知咋办。舅舅就认为，啥也不用管，就让我们自长自灭好了。
　　 唉，世态炎凉，这个社会已经没人性了！可我万万想不到，我的舅舅，妈妈的亲弟弟，比谁都更冷酷无情。不过，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谁愿意冒受牵连的危险收留“反革命”的女儿呢？
　　 我和妹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回到死气沉沉的家，我搂住妹妹，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昏昏睡去。不知啥时候，一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推醒了我和妹妹。
　　 “孩子，饿坏了吧，快起来，跟大伯娘吃饭去。”
　　 听到这亲切的叫声，我俩一骨碌爬起来，抱着大伯娘的腿，放声痛哭。大伯娘已经有哥哥、姐姐三个，再加上我们就是五个了，咋顾得来呀？我哭着说：“大伯娘，我们咋能连累您呀。”大伯娘却说：“傻孩子，今后大伯娘就是你俩的娘，也是你俩的爹。快起来跟大伯娘走吧。”
　　 大伯娘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拉住我，在没有路灯而又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己的家。我们终于又有了温暖的家。
　　 天刚蒙蒙亮，我还睡眼惺忪的，也不知是啥时候了。只听得一个阿姨在劝大伯娘，让大伯娘养大自己三个孩子就好了，不要因为我姊妹俩受到连累。可是大伯娘不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丢弃我们。她说就是当乞丐，也要把我姊妹俩拉扯大，不然就对不起我爸妈。 那个阿姨问她怕不怕造反派找麻烦，她说：“怕啥？难道三、四岁的孩子也是‘反革命’不成？”
　　 听了大伯娘的话，我热泪盈眶地跑出去搂住大伯娘，激动地说：“大伯娘，您就是我们的亲娘！”
　　 孩子多了，吃、穿都成了问题。这可累坏了大伯娘。
　　 那时，家里只有一个劳力，五个孩子张着小嘴，就像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哪够吃呀？
　　 我们每餐吃稀饭，大伯娘都是先给我和妹妹舀，再给哥哥、姐姐们舀。我们喝的是粥，大伯娘喝的是带点米花的水。尽管这样，一家人还是半饥不饱的。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大伯娘经常在中午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到生产队刚收完地瓜、花生、稻谷的田地里去捡地瓜、花生、稻穗。这样，我们每餐吃稀饭的时候，就可以兼吃一些地瓜。每次吃地瓜，大伯娘总给我们挑最好的，总把小的，差的留给自己。大伯娘吃地瓜总是连皮带根一起嚼，然后就喝粥水。我们劝她吃点好的地瓜，喝点粥。她却老是说她牙齿好，胃好，就是吃石头也能消化，饿不到的。还说我们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才行。为了孩子，含辛茹苦，这就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呀。
　　 没钱买菜，又不能种菜，大伯娘就去水沟边割野生的水芋头梗来做菜。芋头梗剥了皮，晒一晒，再切成小段，加上一点盐末揉搓几下，就装进坛子里闷。几天后，金黄爽脆的芋头梗便可下饭了。偶尔，也煮些下盐的花生粥，既省菜，也有营养。在那时，这已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
　　 凡是有好吃的，大伯娘都留给孩子们吃。一天收割水稻，大伯娘在稻田里逮到一条大生鱼。她把鱼煎好了熬汤。像牛奶一样雪白的鱼汤，热气腾腾的，弥漫着鲜美的香味。孩子们都馋得流口水了。大伯娘连鱼带汤，给每个孩子盛了满满的一大碗。孩子们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汤了，喝了还想添。汤盆已经露底了，可大伯娘一点也没喝上。我悄悄地把自己的半碗汤倒在大伯娘的碗里。大伯娘死活不要，孩子们流着泪劝她喝一点，她只好喝了几口。鱼肉没了，只剩下两块鱼头骨。大伯娘把鱼头骨舀在自己的碗里，嚼得有滋有味的。生鱼头全是骨，哪有肉呀？我心酸了，泪水吧嗒吧嗒地直往粥碗里掉。我把和着泪水的粥一口气喝完，只觉得一股暖流直涌胸间。
　　 孩子多，有布票也没钱买布，大伯娘就把大伯父、我爸、妈留下的旧衣服给我们改。夏天还好对付，可冬天就难熬了。
　　 有一年，天气特冷。春节前后，气温常在3—10度之间。早上上学，我和妹妹冷得瑟瑟嗦嗦的抖，耳轮和耳坠上都长了冻疮。大伯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搂着我们说：“孩子，过两天大伯娘给你们做棉衣。”“大伯娘，您哪有钱买棉花呀？”“放心吧，会想出办法来的。”
　　 一天晚上，家里冰窖似的，我们连澡都不敢洗，简简单单地擦擦脸，洗洗脚，就钻到被窝里去了。深夜，我被冻醒了，起来给妹妹盖被子，看见大伯娘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正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因为又冷又困，我也没去看，一倒下床，又睡过去了。
　　 早上起来，大伯娘乐呵呵地给我和妹妹穿上带着风帽的棉衣。穿好后，大伯娘还左瞧瞧右瞧瞧，好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手艺似的。 “宝贝，还冷吗？”我们搂住大伯娘，激动地说：“不冷了。”我来不及问大伯娘哪来的棉花，就穿着暖和的棉衣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可是，当天夜里我起来上洗手间，看见大伯娘蜷缩在薄薄的棉被底下睡觉的情景，就明白了一切：大伯娘掏了自己被子的棉花给我和妹妹做了棉衣。把温暖送给侄女，把寒冷留给自己，大伯娘，您真是我的好爹娘呀！
　　 眨眼间，堂哥、堂姐都上了初中，我和堂妹读六年级，妹妹也上了三年级。那时的学费虽然不多，每人每学期只是几块钱，但对于大伯娘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为了三个最小的孩子，大伯娘唯有委屈堂哥、堂姐了。
　　 暑假的一个晚上，大伯娘把堂哥、堂姐叫到房里，劝他们回家干活，让我们继续读书。堂哥、堂姐低着头，擦着眼泪，把一切告诉了我。“让哥哥、姐姐读书，让我回家劳动吧。”我冲进房里对大伯娘说：“大伯娘，我不能连累他们呀！”“傻孩子，听话啊。”大伯娘擦着眼泪，轻轻地说了一句。大伯娘，天大地大，不如您对我们的恩情大呀！
　　 我和堂妹上初中的时候，堂哥、堂姐都回家干活，帮大伯娘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改革开放的第二年，堂妹初中毕业后也回花场帮大伯娘干活，我则上了县里的高中，妹妹也在镇里上初中。大伯娘和哥、姐们一直供我和妹妹读完大学。没有大伯娘一家的无私奉献，我姊妹俩可能连命都没啦，哪能上大学呀？
　　 大学毕业后，我们都有了工作，也有了自己温馨的家，辛劳了一辈子的大伯娘可以享享清福了，可她却积劳成疾，病倒了。大伯娘临走那天，我们五兄妹都围在床前，泪如泉涌。我和妹妹紧紧握住她枯柴一般的手，泣不成声：“娘，您别走，让我们再好好孝敬您几年吧，我们欠您的太多了！”她笑着说：“傻孩子，我没啥留给你们，你们也没欠我什么。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您是我们的亲爹亲娘，没有您就没有我们的一切呀！”我和妹妹哭着一再挽留，可是大伯娘还是带着欣慰的笑容，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大伯娘，我的亲爹亲娘，您留给我们的太多太多了，您宽阔的胸襟，无私的母爱，我们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您虽然长眠地下5年了，但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您的养育之恩，每当我闭上眼睛，过去的那一幕幕，就会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