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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与先祖逢晤(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83发表时间:2013-05-28 15:41:52


   这是一场无征兆的逢晤。我,以及我的先祖,或若该生感激。只是这感激略微辛酸了些。变卖了先祖们居住和流传下来的土地房室,用全村人口的迁徙做了代价,才得以有这千年万年难完满的相遇。村里人突然成为没有居所的富人,一些家具、农具、牲口、家禽都舍弃了。想来这些小东西终是要舍弃了,留之何用?连他们的祖坟都被掘了,尸骨遍地,难分谁谁。我们被电话喊回来,去拾掇老窑里残留的旧物。祖母的竖柜暗无光泽,覆着一些灰尘和蛛网,没了人的擦拭,物体会腐烂的;炕已经塌了,席子也随之塌下去,整个屋子荒废成一座老园子;祖母的物件该收该藏的都已安顿,院子里原先的树和畜类也早不在,不知是从河床里刮来的风尘,还是院子本身生出来的破相,让人徒生悲凉。祖母如果看到这些,会很生气的。但祖母已经看不到了,她在那年秋天从老屋里走出,便去了干草坡的坟场里,她说她是与先祖团聚去了。想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也还算不错。那么多老人在一起,一大家人,前辈后辈,说说笑笑,也不孤单。
   老屋里,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了。早年间,祖母在世,窑洞里挂了祖父和曾祖父母的照片,都是素笔描成的,远观模糊一片,近看一片模糊,碰巧遇个好角度,才能看清像框里的小人。祖父的半身像很年轻,对襟的布衫,短头发,长脸,眉眼不甚清晰。曾祖父母是全身像,坐在木椅子上,两个人都裹了腿,戴着青帽子,很相似的表情。初时我分不清他们,后来祖母说曾祖母的脚是小脚,仔细看,两个人的脚还真有区别,不过如果不注意,又真辨不清。后来,祖母去世后,父亲只保留了祖父母的照片,老一辈人的照片都在坟里烧了。据说“烧”是“捎”的意思,你“烧”多少,他们便收多少。也曾给先祖们做过纸衣服、纸家具、纸院子,都在他们的坟前烧了,坟包里的他们,也都收到了,很是享受。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阳世里的人,多是些喜欢编排的,又参照了上辈人的流传,把阴间里的事物编排的有板有眼、有根有据。
   父亲不舍将祖母的竖柜劈了柴,当然也有“稍”给她的想法,但因为她也得搬迁,这便让这个竖柜的着落犯了难,最后还是送给了住在村里的一个外乡人。我不忍看他惶恐的样子。其实,父亲跟那个人都是一付惶恐的表情,在父亲是终于使这物件有了归属,在外乡人是终于被人承认。我的不忍,是因为这个外乡人迁来,原本为得安定,而此刻不得不把他刚刚安顿好的家再次撕裂。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几次这样的撕扯,把整个家、整个家族都撕开了,使每个有关连的人,感受了深切的痛。
   不久窑洞会坍塌。
   我对这次回老家,本来也是恍惚的,但又不忍年老的父亲一个人面对故园的亡散。想来他心里的感触要超过我,只是他未及言表而已。
   后来我们被村委喊去,确定了刨挖祖坟的时间。其实根本无从伤榷,只要是在他们的圈地范围,你不迁坟,他们自有他们残忍的办法,跟你商量,也不过是给你面子罢了。
   二
   他们存在于我模糊肤浅的童年记忆,没有面貌表情,没有温度体征,只有用工整呆滞的字体书写成的名字。祖母不识字,她讲他们的时候只遵循着自己的印象和记忆,这印象记忆因是隔了许多年代的上辈人的印象记忆,讲的多少有些偏差,但总是按合理存在的一个线条传承而来,而使这些人的故事算有个合理的结局。这些故事的侵入,使我渐认知和接纳着他们,陌生感一日日散去,竟慢慢感受到名字中间传递出来的一种亲切和缓的气息,一种天生吸收和融入的气息,一种与身俱来的气息,它使我们彼此消除着隔阂,成为同一血脉中流淌的分子。
   黄帛上书写的名字,是我先祖的名字。我的先祖,活在一张黄帛里,他们的呼吸和温度、愿望和期盼,均被一块布所收纳,光阴冲刷,虫蚊咬噬,尘灰腐蚀,字迹既明晰舒朗,又模糊不堪,存留念记他们的黄帛色调加重,边角残损,却日渐墩厚。祖母说,是窑洞里的墙,墙体里的水气,使它们变质的。我倒想,这些名字在时间中间存在的时间越久,重量会越大。
   我的祖父在父亲未成年便去世了,他是这幅布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他的名字下面,空荡荡的。祖母说,这空地,是给她留的。我说,你死了谁写你的名字?她垂下头:自有人写。我问:死是什么?她说:死是归去。我厌烦这纠缠的话题,总也绕不出去,没有完结。可是幼小的我,却隐隐知晓,总有一天,祖母的名字,会写在祖父的名字下面,这并不是谁能阻止了的。
   春天,我随祖母去干草坡,看望被黄土垅下的先祖。家乡风俗,十二岁以前的孩子是不能上坟的,况我又是女儿家,更是不允。坐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祖母在每个矮下去的坟头添一把土,插三柱香,磕三个头,站起来的祖母,是一个疲惫而苍老的人,她最后颓然坐在祖父的坟头,烧几张五彩纸,斟几盅烧酒,然后会拉长声音哭起来,她的哭声传得很远,先祖们大概听得很清楚吧。
   我们回家的时候,祖母的头发乱蓬蓬的,脚步却轻松,有时会驮着我,下坡,过河,异常高兴,我便怀疑她刚才的哭喊,但看她眼睛依旧潮红,复否定了自己的疑惑。
   祖母说,人死便是永别。我说,那你哭他们干吗,还不如哭名字呢。她说,名字是念想,没情没意,土是喧的,你哭,他们的身子听得见你的念叨。我说,那你以后死了,我能去哭你吗?她说,能喽,我死了,你就大了,到时你的先祖们都能受到你的孝心。
   三
   我从没用那样的大声去哭过祖母,只沉默地流泪,还不是单纯地想念。人生中有太多无法承受的苦难,当我无法解决承担的时候,便哭给祖母。我侥幸地以为,祖母会听得到,她甚至有可能赐给一个好法子,让我在短时间内逃离困扰。我会祈望梦,但是,梦很多,醒来睡去,梦来梦去,祖母很少入了我的梦。我的梦太纷乱太拥挤,她走不进来。
   而我可怜的先祖,在我偶尔的哭泣里,怕是也难窥我残存的那点孝心。
   我是辜负了他们的。不仅如此,我又不得不和父亲一起做了村里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的帮凶。或许祖母和先祖们是不愿离开故土的,毕竟墓穴都是他们自己找寻好的,他们提前安顿好自己的身后世,这里有可能隐藏了他们秘密和愿望,但未知他们的愿望和期待是否实现过或正在实现,而就要被我们——活着的后代,残忍地扼杀了。但是,我们不把先祖的骸骨请出来,就更是大不孝,甚至是背叛,是无人性,不仅会被戳脊梁骨,说风凉话,自己的良心也会受折磨,寝食难安。
   父亲请来风水先生,那先生瘦小,戴眼镜,手拿罗盘,做出个煞是好看的样子。我是从不信这些的,但此刻也不得不接受并以好脸色相陪。颇憎恨此时的自己。转念想,我的祖母是最迷信的,即便是栽棵树,她都要请教村里的风水先生。如此,我便诚心相对,并暗自祷告,祈求我的先祖地下有知,助风水先生一臂之力,选个好穴,安葬了他们沉睡了百年的老骨头。
   选了穴,是新村的边上,都是温河的左岸,高高上上的,可以暸到旧村的样子,将来即便新建了工厂,他们也还是能看到旧址下的那片土。雇了工人连轴干。父亲来来回回十几趟,七月的阳光把父亲晒得更黑更瘦了,背也驮了,看着他劳累的样子,我复又憎恨起自己。
   我若为男,如何能使老父如此卖力?
   我亦能替他,但村人的眼里却容不了我。
   我终归是外人。我的先祖们,是否也是如此看我?
   四
   挖好的穴,没有原先墓穴那样深,也没有拱门,时间太紧迫,村里还不断地催促,很是简陋,但新翻的黄土,带着湿润的气息,却是好味道。我们回去的时候,扯了整匹的红布,做了花草油供,被子褥子衣服鞋帽,一并俱全。红布是用来包裹从旧穴里挖起来的尸骨的,难不成,我的祖先们就那样七零八落。只是虽包裹起来,也不是原来的好样子了,但到底包裹起来的都是自己身体最完整的组合。
   到了风水先生看好的日子,天热得透不过气来。本家亲戚都到了,带了四箱水也没够喝。我想,妹妹的感受跟我大不同,她来的晚,在新坟里呆了很短的时间就去订饭店了。而我,从早上一直待到中午,天太热,堂叔说,你先去饭店吧,这里也指不上什么事。我应着,但一直没有走。我存了心,想看看祖母。
   祖母已故去二十年了。如果没有村里这回卖村卖地的“壮举”,不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看一眼祖母。可是,有了这个时机,我要故意错过,对不起的,不只我自己。
   先起的是我不认识的先祖,连父亲和堂叔都不能将他们跟名字对上号,我说,那家谱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堂叔说,这都一模一样,那分得清谁是谁呢。名字真的是代号,挖上来的骸骨都差不多,头颅骨、躯干骨、上肢骨、下肢骨明显相似,墓穴边上有人专门拿红布蒙头颅骨。迷信说法,他们在阴间习惯了,不能见阳气逼近。我的先祖,一堆很陌生的骨头,许多年后,我也是这样一堆骨头,也会成为别人的先祖,而我们,定难有如此的阴阳相对。相对,亦是无语,他们不识得我,我也不识得他们。没有血液,没有皮相,我们是不同世界中的人,毫无关息的样子。
   最后见的是祖母,非梦中阴凉的窑洞里,着蓝布衫的祖母的淡笑;亦非真真摩挲着我发辫的粗糙的温手掌。我的面前,是隔着时光之海,隔着阴阳之坵,祖母支离的骸骨,没有一丁点的证明和分辨,没对比,你的信任来自于怀疑,而怀疑最终又被信任吞没。但毫无恐惧不适乃至惊竦。对于你心心念念思及之人,哪怕是一捧灰,只要与她相关,便是你的珍视。更何况,面前是她的骸骨。她的头被一块红布遮盖,我急迫地想看到她面部的样子,堂叔却制止了我。七月艳阳下,我的祖母,真实、漠然、毫无顾忌地袒露在众人面前,她不必羞怯,也不必被人指点责骂,她缺失了丰润和温度,缺失了表情和知觉,她裸露出身体中最坚硬有力的一部分,我所陌生的一部分。我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想念的那个人,无法跟面前这个人吻合,但她的确是她。
   堂叔说,木棺眼观尚是完整,开启时,一击却碎。
   五
   不是蓬头垢面的狭路相逢,不是风正帆满的惊喜邂逅,而是撕开尊重和敬畏的面纱,真实与丑陋的枯骨的裸呈。阳世,是变老的过程,而阴间,是变没的过程。我跟我的先祖,都有无法以眼神交流、心灵呼应的缺憾。我面对他们,就像面对河流山川;他们面对我,就像面对四时次序。漠然顺应多余讶然拒绝,也多余惧怕恐慌。他们的枯骨,是石头,也是泥土。而他们的魂魄呢,或若是风,是云。跟他们对峙,便有细细的风,吹落额发上的汗水,这便是臆想中的血脉护爱吧,是眼前这些枯骨温柔而无奈的给予。
   那些骸骨终将无法说出一句话,也不会抗议或者抵挡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迁徙,他们的顺从,是活着的后辈们的顺从,而后辈们的悲哀,终将是他们的悲哀。
   七月,好几辈的人都聚集在温河边的故里,如此靠近,却又如此远离,如此熟稔,却又如此陌生。他们一个个缩进红布中,成为一个没有形状的包裹,放在小一号的棺椁里,住进他们的新家。我抱着祖母的下肢骨用手绢擦拭,阳光太毒,她的骨头只暴露了一个小时,便有了灼热之感,祖母爱出汗,而骨头上,却干燥无比。后来每回梦到祖母,都看到她在清凉的屋子端坐,穿薄薄的单衣,喝茶,或抽烟,感觉她的世界,是一个舒适的空间。醒来,总要回味许久。想来梦里的空间,就是她如今居住的空间,有温度,也有湿度,如此,也就有感悟阳世的觉知。
   黄土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他们,先是干燥的,后来变成了湿土,铁锹扬起,气味很浓。他们依旧回到阴处暗无天日的地方栖息,日子会很长,长到百年、千年、万年。
   祖母的名字终于被写在黄帛上,加入了先祖浩淼的名字中,挂在堂叔家的后墙上,外面罩了一张领袖像,他很是宝贝,他甚至说,这个放上几辈子,也是文物,那时也值钱了。我沉默。原来他并非想感念我们的先祖,他的目的,也是想出卖先祖,让他们成为一堆钱物。
   我想让父亲要回家谱,看能不能传到我手上,做个好成的纪念。父亲没拒绝,却也没动作。我知道,作为一个女子,是无权保管家谱的,先祖定的规矩,谁也不能更改。我只能成为流离失所的人,一个有先祖却不被接纳的女子。而先祖呢,他们也将流离失所。
   始祖者,感神灵而生,若稷、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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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由给先祖迁坟写起,以作者的回忆和感悟串起全文。透过对祖母的回忆,可以感受到作者对祖母的尊重和喜爱;通过对先祖的追思,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先祖的敬畏和尊重。这些,无不透露着血浓于水的浓浓亲情。然而,正是有着浓浓亲情的映衬,才更令人感觉心酸和无奈。村里人因利益驱使而卖村卖地,使得后辈不得不为先祖迁坟,让先人不得安宁。面对那蒙着红布的骸骨,后辈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凉……作为后辈,保留先祖的家谱,使得家族得以延续,这该是何等肃穆之事?然而后辈所想到的却是几辈之后族谱变为文物会值钱了。这些,真的令人可悲可叹。何谓亲情?何谓乡亲?谁又能说得清?【编辑:孤独舞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29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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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孤独舞者        2013-05-28 15:44:15
  一篇极富哲理的文章,读之,发人深思。感谢赐稿流年,祝您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5-29 12:04: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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