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的羽毛球场馆内，显是很冷清，整个球鞋馆只有他和另一个人的身影。
　　 每天，小孙都在这儿挥汗如雨，消耗着自己的体力和精力，同时消耗的也有他内心的烦躁。他还不确定自己做出的那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但他知道，那个决定是他的愿望。对于常人来说，辞去一份稳定的教师职业，无疑是一种冒险。从此，他将浪迹江湖，这个有点儿浪漫的决定，在这个金钱充斥的社会里，这样的举动，总是让人极其不解的。别人的看法，是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的，而他毕竟是个成人，在他已经被这个社会同化的那部分意识里，同样给他自己带来的压力，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在他痛下决心的那一刻之后，内心有一种巨大的释然感，于是，他顺利地放下了那种不动声色的日子，那些像在硬板上雕刻的岁月，在冬季来临前与他诀别。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因此，他每天都来羽毛球馆打球，一直打到筋疲力尽，只有在身体的极限程度，他才能安宁地走出羽毛球馆，走上那条绿荫浓密的人行道，他的手里拿着他喝空的农夫果园，路过无数个垃圾筒，也没意思要丢下。直到他走上楼梯，打开他在二楼那套居室的门，你就能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垒在墙角的那一堆空瓶子，像他的一个卫士，在他有脚步声临近时，张开了双臂在迎接着他的归来。
　　 他悄悄走过去，把两个瓶子垒在最上面。然后，把脏衣服从身上脱下来，扔进洗衣机里。自己在水笼头下面冲了一下，回到卧室把音乐打开。布鲁斯帕克是他最喜欢的一个音乐家，无论是自己在写东西，制作的时候，他都会让音乐在耳边不停地旋转。这就是小孙现在的生活，他自由得如同空气。
　　 半个月以后，小孙减少了去羽毛球馆的次数，他要清理自己的两个房间，把自己用于制作的几个电脑依次排开，将以往自己制订的几个画框扔到了走廊里，然后，把电线和网线都重新布了一下。
　　 在他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敞开的大门口，飘进来一个削瘦的身影。这个影子的灵魂像一条灰色的云彩，在头顶以外的地方飘飘悠悠地闪烁不定。
　　 女孩用中低音问他：“你这画框是买的还是哪里做的？”
　　 小孙扫了一眼对方，他说：“都是我自己钉的。”
　　 女孩的手向上指了指：“我就住在楼上。”
　　 “嗯，看见过。”
　　 “你放的音乐很独特，好像在其它地方没怎么听过。”
　　 “是吗？”小孙笑了笑。
　　 “嗯，我也会画画，但我不会钉框。”
　　 “很容易的，如果你想要，我送你一个。”女孩听了小孙的话，表情顿了一顿，她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接过小孙递给他的那个画框。她看了看墙角边那一堆农夫果园的空瓶子，问小孙：“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属于行为艺术还是什么？”她的这句话，使小孙对这个女孩真正产生了一点兴趣。一直没有人可以通过他的这些怪习惯，来真正用心地了解他，但他一直在坚持着，在他内心深处，也许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看到这现象背后的灵魂。可他不想让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这样一个时候，来与他谈什么行为艺术。
　　 “没有任何含义，只是个人爱好。行为艺术在某些人眼里，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意义是极深远的，他们为了达到目的，要付出的不仅仅是行为本身。”
　　 “因此，你的行为只为自己服务。”女孩的脸上显出一丝诡异的笑。
　　 “我的行为，哈哈，照你这么理解，人人都是行为艺术家了。”他被这个女孩逗乐了，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让自己绷紧了神经。但是，这个陌生女孩的闯入，使他那些僵硬的脉络，开始在身体里跳跃了。
　　 他对女孩说：“这堆空瓶子对我意义非凡，也许，这就是实现积累的一个过程。”
　　 “你在积累什么？”
　　 “很多。是这一堆空瓶所不能装下的任何东西。”
　　 “你是搞哪一类艺术的？”
　　 “我是老师，教美术。你呢，做什么工作？”
　　 “平面设计师，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女孩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小孙说自己没有名片，就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了女孩，女孩直接存到了手机上。
　　 小孙发现她好像不太愿意让别人了解她，说到她自己以后，她的脸部就开始不自然了。接着，可以感觉到她从头到脚都有股不耐烦在溢出来。可以看出来，她想掩饰自己的烦乱，女孩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问小孙抽不抽。小孙摇了摇了，从电脑桌边拿了个纸杯过来。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之后，烦躁感减少了不少。随着烟雾的升腾，小孙顿时感觉，他和女孩之间的距离加宽了。女孩那双本就不太澄明的眼神，更加飘忽不定了。
　　 “你有20了吧？”小孙特意把女孩看上去的年纪缩小了。
　　 “差不多吧，我是80年代生的。”她弹烟灰的动作非常娴熟，眼睛在小孙的屋子里搜寻着，扫视了一圈之后，发现小孙的一个柜子上，放满了影碟，就跑过去翻了起来。
　　 “哇，你有这么多碟片。”
　　 “是啊，这得感谢我国的盗版事业，没有他们辛勤的劳动，我哪能收集这么多片子。”
　　 “能借几张给我吗？”
　　 “可以，你看完后尽快还给我。”
　　 “当然。”
　　 说话的当口，女孩一下子抽了五六根烟，速度之惊人，让小孙都有点儿受不了了。一小会儿功夫，就把小孙的屋子熏得烟雾迷漫了。透过烟雾缭绕的那点距离，小孙根本看不到女孩的眼神，他看到的是一个苍茫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决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妙龄少女的身上，相比之下，女孩的皮肤嫩白，然而这样本该饱满鲜亮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到小孙桌子上的那架相机，女孩拿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地按了几张。她问小孙：“这是日本出的吧？”
　　 “是的。”
　　 “台湾有几个品牌也不错的，而且便宜。”
　　 “台湾出的东西不行，台湾人的心眼多，气量小。特别来国内的那些台湾人，身上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男儿的血性。台湾是个小地方，可以局限人的性格。眼光短浅者，只知道守着那点自以为是的东西。不过台湾也有宝贝，那些宝贝和不显山露水的人，都在那块宝地上蹲着呢，不轻易出来。”
　　 “这你也知道，呵呵。”
　　 小孙本来还想说更多关于台湾的事情，可他说了一阵，感觉对方没什么兴趣，就停了下来。女孩根本没用心在听，看他停下来，就跟他打了个招呼，把原先挑好的几盒片子拿了去。她说刚刚想到有点事情没办，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小孙等女孩一走，就把窗户打开，把烟雾用一张纸板扇了出去。烟雾散尽，他拿起相机，看了看刚刚女孩照的几张相片，那几张相片，把他刻画得很有个性。当晚，他就把那几张相片传到了他的博客上。他在博客上这样写道：烟灰混同烟雾，把女孩抬成高个，她要伸手摘一颗月亮，月亮的光芒，冷峻地跟表情接近。我在深夜传送的音乐，都被一双手抓住。迷一样的生命，以及半夜野猫的欢叫，揪碎了心。我为你点亮灯光，凌晨的时候。
　　
　　 2、
　　 第二次见到她是几天以后，那是个周末。小孙的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天，他准备到吴江去拍些照片。女孩在他临出门时敲门，她是来还上次借的片子。小孙问她有没有事情，她说没事，小孙说那你跟我一起去拍照片吧。女孩问他拍什么照片。他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有感觉，就都是艺术。见女孩有点犹豫，小孙就来了个激将法，他说你就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咱俩都无牵无挂的，一起去玩玩。怎么，你怕我吃了你呀。
　　 女孩扬了扬脖子：“切，我怕你。再说，我干吗一定要跟你一起去啊。”
　　 这，这，这。没等小孙反映过来，女孩已经“噔噔噔”跑上楼去了，撂下小孙一个人在门口发呆。这是小孙始料未及的，这个女孩怎么这个脾气，狂妄自大，简直有点不近人情。
　　 小孙环顾了一下他的屋子，背起他的照相器材，出了门直奔汽车站。现在，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他要拍一部低成本的电影，他给自己半年的时间来准备，他要把苏州周边的城市都摸熟。现在，他必需做好的事情，是投入正式工作前的热身准备。一年一晃而过，他给自己的时间只有365天。
　　 当他买好到吴江的车票后，又接到了女孩的电话。她问她你人在哪儿？她说她又想跟他一起去吴江了。小孙说我在车站，我已经在车上了，你要去自己买票吧，到了吴江我们再联系。
　　 当女孩到达吴江后，小孙已经把同里的小街走了一遍。女孩并不热衷于江南小镇的风景，反而被路边一个台球吸引了，而且她打台球的技术也非常好，球杆在她的手里，一下二下地撞击着一个个五色的圆球。撞着谁，谁就得消失。不管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黄色的球，都一律往网口里跳。小孙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这个女孩会吸烟，会设计男孩擅长的平面，照相有她自己的视角，还能打台球。真不知道，在她身上还会出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球打得挺漂亮，什么时候学的？”
　　 “小时候学的。”看得出女孩听到台球的撞击声，是那么痴迷。小孙看了看手表：“累不累？我请你吃饭吧。”
　　 “好，打完这一局。”
　　
　　 3、
　　 他们在路边的一座小木楼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四菜一汤。
　　 女孩告诉他，家里以前开了一间小店铺，门口还置了一个台球桌。只要没人来打球，她就一个人围着台球桌不停地挥杆。这样的日子，直到她考上中专。
　　 “原来如此。我说一个小姑娘，怎么对台球这么热衷。你不知道，你打台球时非常迷人，线条感很强。”女孩莞尔一笑，这一笑让小孙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自从认识女孩以来，还没见过她流露如此自然的表情。他说真难得，不过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漂亮。
　　 电话铃响了，是女孩的电话铃。女孩一听到电话铃，脸部的笑容就瞬间消失了。接着，她整个人就“腾”地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急速地跑到外面去接电话。
　　 “我在吴江，……”小孙只听到她轻声地说，她在吴江，其余的话都隐匿到了街上。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她像以往一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跟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问小孙喝不喝，小孙说我喝果汁。
　　 “你怎么连啤酒也不不喝？”女孩问小孙。
　　 “我下午还要拍照。”
　　 “拍那么多照片有什么用处？”
　　 “没用处，纯属个人爱好。”
　　 “你很自我，活得很有意思。”
　　 “你也很有个性，生活不会比我差到哪儿去吧。”
　　 女孩要开始抽烟了，眼睛望着窗外那条静静的河流。小孙见她回答，对她说女孩子抽那么多烟不好。
　　 “你管得着吗？”女孩突口而出的性格，真让小孙受不了。他笑了笑，这时，女孩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接着，女孩又噔噔噔地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半个小时，连个招呼也没有。小孙朝店门外看了几次，也没见到一个鬼影子，就让服务员结了账。当他背上他的照相器材，准备走出店门时，女孩才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小孙说你我各归各玩吧，我没时间再陪你了。
　　 “不陪就不陪，谁希罕啊。”等女孩走远，小孙又感觉这样不太好，对方毕竟是个女孩子，自己是个大男人，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但短信石沉大海。
　　 从吴江回到昆山后，他去了一趟学校，在去学校的路上，他发现女孩快步地走着，小孙加快了脚步，也没追上她。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走路会这么迅速，像在跟人赛跑一样。她削瘦的身影，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蛋，永远那么苍白。
　　 校长把小孙送出来的时候说，真想不到他会辞职。老头想从小孙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但他那是妄想，他的眼神很坚决。
　　 从学校回来后，小孙就在他那台刚配置的电脑上，练习剪辑。不知不觉，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每天，他都要工作都深夜，深夜还无法入睡时，他会捧起他心爱的书籍，《沃伦诗选》和《时代的喧嚣》都是他喜欢的著作，还有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他醒来的时候，基本都是中午时分了。
　　 又一个周末的上午，太阳很好，那些光芒的触手，已经从窗帘的布丝里钻了进来，在窗框上映出一种很暖的色彩。
　　 小孙伸了懒腰，把窗帘往两边一拉。他愣住了，小区的水泥路上，在一坐合欢叶丛中，她看到了那个女孩。女孩快步地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位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老头。老头长得有点儿委琐，弓着背，秃顶。他的脚步也很快，不停地跟女孩说着话，小孙只能看到他的嘴在不停地蠕动，女孩显然有点儿生气，老头走近女孩后，拉住了她的手，女孩的脸上有些无奈，接着扭捏地甩开了老头的手。他们面对面交流着，但只有老头盯着女孩的眼睛，女孩的眼神是涣散的，飘浮在空气里的。她在转身时，看到了站在窗前的小孙。很快，楼下恢复了宁静。
　　 小孙没再跟女孩说过什么话，只是偶然在楼梯上遇见了，点下头算是打招呼。
　　 某个冬日的午后，房东来小楼收房租。小孙给他让了座，让他谈谈他的这些房客。由于这幢房子已经在他手里盘桓多年，他对楼里的每个房客，都了如指掌。这座楼里有卖水果的，有被包养的，有单身汉若干合租的，有发廊妹，也有皮包公司。讲起那个高个子女孩，房东说是她呀，她被台湾某老板包养已经两年了。可惜呀。
　　 “可惜什么？”小孙问房东。
　　 “你知道她被包养才多少钱？”
　　 “没多少钱？”
　　 “哎。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小孙勉强地笑了笑。是呀，花一样的年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