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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你的样子(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27发表时间:2013-05-29 20:52:32


   禾苗说,她梦到祖母了。
   我的面前是二十多年后的她,她的梦里是二十年多前的祖母。
   已经不熟悉禾苗了,却凭生出一些无人可及的亲近来。可能是她跟村庄以及我的记忆太贴近的缘故吧,也可能,是祖母在我们彼此童年时镂下抹不平的印迹。
   禾苗不是我们家的人,她家住南头,层层迭迭的田地盖在她家的窑洞上面,似个大帽子。每次在拐角口仰望她家的院和屋子,便看到那么多层的田地,那么多稠密的庄稼,都被她家的窑吃力地顶起来,想来她家兄弟六个是可担当得如此重压,并不屑于这种压力的存在,进而扬眉吐气地行进在村里的街巷里。我羡慕她的事情颇多,比如,回家便可与父母共餐饭;再比如,她有不止一个兄长;春柳招摇,她总是村里第一个吹上柳笛的闺女,夏季饥肠,她又是第一个吃上炒嫩玉米的闺女,数九温河结了厚墩墩的冰,她又是早早提了兄长们修制的冰车,坐在满川洁白的疆域里滑行。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跟她要好,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羡慕,一种对缺失的补偿。
   祖母对禾苗很客气,不像对一个小孩,无形中竟培养了她在禾苗心中的威严气度。禾苗在我家,总是缩手缩脚的,怕坏了这样,残了那样,于是便鼓动我出去玩。外面,便是山河大地,四时次序,花草树木,鱼虫鸟兽……村庄本是大世界,徒然掀开它本来的面目,我的惊喜,是一种直面相对的恍惚和茫然。
   禾苗比我大胆,也比我灵巧,她会爬树。夏天摘了果子,会带我去房顶上吃,上房顶要经过一道残墙,我总是害怕跌到后面的羊圈里,羊圈里有成山的草料,暗色的羊粪堆成一个个小包。禾苗站在墙头,口袋里鼓囊囊,把她的人都撑粗了,头发中又插了邻家的花,仰望她的时候,觉得她的形象甚完美。
   只是,那果子又是涩的,难入口,更莫说吞咽。
   用灰渣打的矮屋顶被太阳晒了半天,坐下来,烫得屁股都疼,偷的果又食不得,两人颇无聊。
   禾苗提议,看看增寿家老婆生男孩还是女孩。我说,我们怎么会知道?她说,用果梗就能断定。说着便把果梗从青果上拽下来,拿到嘴里咬了咬,让我拉住一头,她在另一头撕开来,双股的,是男,三股的,为女。
   头顶上的梨树,叶子将果子掩盖的很严密,透过稠密的叶子,光线水银般若隐若现。
   二
   祖母在窑里睡觉,是夏天。我跟禾苗站在矮屋顶上,看脚下凹下去的院子,院子里低头的鸡,也看远天,浮云,呼吸中,却是羊圈里的味道——有草,有秸,有水,也有粪,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窑窗上的玻璃反光,祖母朦胧的睡眼瞥到两个小人,惊慌失措,却不敢喊叫,她从窑里出来,笑眯眯地招呼我们,说有糖水,要不要喝。
   银兰嫂嫂来的时候,我刚战战兢兢地下了残墙,禾苗害怕祖母责备,便前后左右地照应着我。银兰嫂嫂是送香蕉来的,她男人在外地煤矿开车,穿的戴的,吃的用的,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我倒不稀罕她给送的吃食,我喜欢她穿的衣服,裹紧屁股的裤子,还有她裤兜里装的那个百雀灵铁盒,她坐下来,便有阵阵香味传出来。
   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味道,但禾苗喜欢,她故意站在门口,让细细的风,一点点地将香气吹入鼻息。
   银兰嫂嫂的到来,冲淡了祖母的惊慌,也替我们免了一顿责骂。香蕉当时就到了我们手里,陌生的食物总是不可口的,吃下去,木木的,若吃一截秋天的生白薯。
   禾苗在我家,跟我总是平等的。祖母也不嫌不忌她,待她若自家的孩子。
   母亲也是,买笔买纸买石板,从来都是双份的,她们都希望,我跟禾苗好好地处,彼此亲近无罅。外人都说我们是干姊妹,家里大人都应了,我们也就应了。禾苗比我大一岁,按理我该喊她姐。年龄缘故限制着爱的表达。她不是担不起一个姐的名声,只是做妹妹做惯了。
   三
   祖母很为我有个伴感到欣慰,她的意识里,我老早就该有个伴。因为有了禾苗,我的世界不在是祖母和窑洞,变得豁大了,亮堂了,像个世界的样子了。树的样子,花的样子,大地的样子,河流的样子,都因为禾苗的到来而到来。
   窑洞撑不下我,我被禾苗拉到村庄里了,她在南头,我在东头,我们在拐角口相见,在脱落墙皮的老墙跟跳格子,瓦片把我们的布鞋划破,露出里面踢红的指头。又跟水草和田园到槐树下扔沙包,包是田园的,用小布一块一块拼成绣球的样子,煞是好看。后来母亲给做了两个包,我跟禾苗一人一个,但跟田园和水草玩的时候,禾苗总是舍不得用她的包。
   禾苗家其实是从外乡里搬来的,那时村子里也没外姓人家,一个外乡人,要融到本乡中,多有难处之事。村人是善良的,却又狠毒,起各种各样难听的诨号来奚落他家人,好在他家男人多,劳力多,底气多少足些,减免了一些尴尬。
   她母亲看着年纪大了,每次去,都在灶房里烧火,柴烟浓烈,她在里面咳嗽,禾苗的弟弟在嚎哭,红裤带拴在枕头上,席子上的刺在他身上划过去,留下一些血印子。禾苗总不想待在家里,她母亲高声骂她,她就拉着我出门。她喜欢在外面跑,跟男孩子比上树,有时也打架,打到衣服撕破了,磨蹭着不回家。
   祖母在街门口的坡上一遍一遍喊我,禾苗也不理会。
   四
   我跟禾苗后来憎恨两个人。其实也不是,憎恨仅是一个人的。我一直没问起她对这事持如何态度,因为后来我们就分开了。或许她原本都不曾憎恨过任何一个人。只是,他们都没料到,仇恨的种子会如此深酷地扎在我幼小的心里,而起因仅仅是一句玩笑。这句玩笑,断送过一段可能之因缘,除他知我知外,谁也不知。
   堂叔叫珠阁,跟三国里的诸葛偕音,不过他的外号就比其他人好听多了,他虽顽劣却多智谋,统帅一群小小子,山间田野,村巷街庙,都是他施展才能之地,全村的大小男孩子,都信服于他,那段他跟一个暂住外婆家的男孩打的热火,那男孩,有个好听的单名,弦,他们耍的要好,好到不分你我,直见性命,结了朋友。某天,一群小孩在五道庙玩得兴起,十岁的堂叔突然说,我长大了要娶禾苗。我们都愣住了,吵闹声停下来,安静的空气,只有面面相觑的惊愕,突然一个低低的声音打破了沉静,我要娶朗月。大笑,谁谁打了谁的脑袋,谁谁又拉乱谁的襟怀,一团乱麻纠结。我看见堂叔拍着弦的肩,张着嘴大笑,他们都没觉出我的脸憋得通红,如果我能够,定会撕了他们。禾苗也笑,张大嘴,喉咙里的嫩肉看得一清二楚。我后来走开这一群人,有些悲伤,有些羞愧,有些愤怒。
   这事并没有结束,此后几天,只要遇见那群人,都会被他们奚落,逗笑,我恶恨恨地盯着弦,想象中的烈火焚烧了他,而他,却只清亮亮地看我,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我跟禾苗此后便不去跟他们耍了,偶尔禾苗也会抛我在屋,自己出去肆意地疯几个时辰,回来喝祖母晾好的糖水,头发贴在汗津津的额上,小脸通红。
   世界并无想象中那般,却也如此温暖祥和。
   五
   二闺女从场院里的小茅屋出来,眼睛亮亮的,小脸通红,谁都知道这间茅屋是放羊的老匪住的,她从里面出来,惊了一团眼神。她也不懂得避讳,手里拿了一张毛票子,说老匪给的。田园悄悄地拉她一旁打探,一会谜底揭晓,原来老匪要摸摸二闺女,她应了,便给了她一张毛票子。禾苗羡慕的眼神直抵那张皱巴巴的毛票子。长大后,知道老匪的摸不是简单的“摸”的时候,我觉得二闺女连一毛也不值。当下,二闺女的自喜也不过很短的时间,小孩的快乐,多于恶俗无关。
   夏季到了末尾,庄稼长得凶猛,弦的假期结束便回城了,随他离开的,也有那则玩笑。只是他看不到青天白日雨下,篱芭墙里红了脸的西番柿,也看不见葡萄藤下藏起来的沉甸甸的紫葡萄,黄瓜的花萎缩成难看的一团,有鸟落在上面,踩瘪了一个虚样子。大太阳,大雨点,女孩头顶遮了瓜叶,男孩手里提了棍棒,小道窄滑,只容一双小脚踏过,堂叔在前,禾苗断后,高声唱儿歌:花喜雀,叫喳喳,娶了媳妇忘了娘……
   雷声从天边滚过,阳光照样炽烈,衣袖口若一条分隔线,齐齐地将胳膊划开两截痕迹。夏秋之间,便也是如此明显。雨势渐弱,雨点渐小,半边天突然垂下虹霓,染了半边村庄,湿淋淋站在场院里,看世界煞是美丽,早忘了头上那片遮不了尘雨的残破瓜叶。
   六
   禾苗说梦到祖母了。
   祖母拿着烟袋,就坐在炕沿边上,烟锅里是空的,那个淡绿色的烟嘴也没有被祖母日渐瘪瘦的嘴含住,祖母在笑,看着禾苗。
   梦里的禾苗是二十几年后的禾苗,高了,胖了,有了两个孩子,她打了一下午牌,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她很累很累,她想跟拿烟袋的祖母说句话,然后躺到我家的大炕上,睡一个好觉。可是,祖母就是不跟她说话,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很着急,觉得如果自己不跟祖母打声招呼问声好,祖母就会责备她的不懂事,但祖母就是不说话,祖母不说话,禾苗也找不到话题,她们就那样对望着彼此,一个是二十多年前的祖母,一个是二十多年年后的禾苗。
   禾苗说,听说梦到故去的人,都是不言语的。
   我坐在她明亮的房间里,恍然便看到玻璃隔段那头,祖母拿了烟袋,盘腿坐在炕沿边上,笑眯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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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你的步伐,随风尘远去;你的样子,刻在记忆的深处。多年后想起,如古老的影片,依旧黑白分明,情节如初。“我”的眼前,是二十年后的禾苗,禾苗的梦里,是二十年前的祖母。原本不再熟悉的两个人,却因与之有着共同的关于祖母的回忆,而凭生出无人可及的亲近。交换季节的杯盏,虽久远却熟悉的气息就这样盈怀。童年的最初, “我”的世界只有祖母和窑洞。有了禾苗后,“我”的世界豁达了,亮堂了,生动了……然而,祖母依旧是“我”童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童年的世界是纯粹的亦是多彩的,那些嬉戏玩闹的场景、那些令自己脸红羞愧的情节,经年后,终是美了记忆的花絮。童年的世界是温暖的也是祥和的,无论在何地疯跑,街口总有祖母一遍一遍呼喊的声音,以及祖母晾好的糖水。童年的世界又是幼稚且令人堪忧的,如二闺女,被放羊的老匪“摸了”,只一张毛票子就打发了……生命里,有些情感无需去浇灌、喂养,也能在某个清晨或暗夜,开满清芬的花朵,一如禾苗梦里祖母的微笑,又如“我”眼里、心底,有关祖母,有关你们的样子……美文,文字清丽温婉,倾情推荐!【编辑:紫月清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31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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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月清影        2013-05-29 20:55:53
  问好指尖老师,祝您创作愉快!
   编按如有不妥之处,可飞筏交流指正。
思无邪。
2 楼        文友:紫枫        2013-05-29 21:25:03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二十年,是沧海桑田,二十年,物是人非,二十年,从熟悉到陌生。梦里的祖母,面前的禾苗。童年到中年,老人已经不在。在的只是脑海里,那些快乐的记忆,一切还在昨天。梦到了古人,见到了故人,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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