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午后的一声响雷把正熟睡的吴秀琴给吵醒了。惊醒的那一瞬间，她有点丧气，咒骂着天气像妖精，没个准儿，说变就变了。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这老天爷一点都没有同情心，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了，真是可恶，嘟囔着的同时，吴秀琴起身去收早晨晾晒的衣服。
　　 当吴秀琴把衣服收拾妥当，准备做晚饭时，隐约听着有人敲门，下意识里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四点一刻，不到儿子放学的时间，老公这个时候也不会收摊，料想可能是邻居家有客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吴秀琴继续摘手头的菜，没去理会。片刻之后，敲门声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只得放下手头的活计，去门口看个究竟。
　　 “晓米，怎么是你？妈妈呢？”
　　 打开门，吴秀琴看到门口立着的人儿惊讶地问。
　　 “秀姨……”晓米只喊了一声秀姨，就扑到吴秀琴的怀里痛哭起来，一时间弄得吴秀琴手足无措，只是拉着眼前这个叫晓米的孩子的手往屋里走。
　　 “来，晓米，坐下，慢慢说，发生什么事儿了？给秀姨说说。”说着吴秀琴递给一条湿毛巾让晓米擦擦脸。
　　 晓米稳了稳情绪，对吴秀琴说：“秀姨，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爸爸昨晚又狠狠地打了我妈妈，眼圈都打青了，大腿上到处是伤痕，还说要把我抵给债主，你知道，以我爸爸的脾气，是做得出来的，我妈没有办法，让我来你这里躲一段时间，等家里平息了她再接我回去。”
　　 听完，吴秀琴安慰了晓米片刻，便去厨房准备晚饭。因着晓米的到来，吴秀琴又上菜市场买了一条大活鱼，因为吴秀琴生的是个儿子，对于自己好姐妹的这个孩子尤其喜爱，自小见到，就倍感亲切。
　　 到了晚饭时间，吴秀琴的老公王六收工回来了。王六三十五岁，瘦脸，中等个子，看上去忠厚老实，在菜市场北侧的小巷口摆摊修理自行车，光景不算太好，但加上吴秀琴的工资，日子倒也能过。吴秀琴在一家百货商店做营业员，由于她在那儿干了有七八年了，也算是营业员里的小头头，一个月的轮休也比其他人多一天，这不，这天正赶上她休息呢。
　　 “这不晓米吗？比年前见时更加漂亮了。”王六进门，看到晓米就问。
　　 “王叔叔好！”晓米问了好，低下头站立着，双手不自然地揉搓着，一副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样子。吴秀琴见状给王六使了个眼色，王六立刻会意，便对晓米热情地说：“孩子，来这儿就当自己家，别拘束，去帮你秀姨拿碗筷，我们准备吃饭。”
　　 把饭菜摆上厨房门口的一张四方折叠桌子，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王六盯着妻子问：“秀琴，王俊这小子还没回来吗？”
　　 “是啊，这都快七点了，往常这时候可都是回来了的，可能孩子学校有事，要不再等等吧！”
　　 王六阴沉着脸没再说什么，但晓得旁边还有个客人，便又笑嘻嘻地问晓米一些话，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实在等不得王俊回来，他们就先吃了晚饭，收拾完碗筷，打开电视去看了。
　　 约摸晚间十点时，王俊回来了。他是用钥匙自己开门进来的，正当他蹑手蹑脚地想溜到自己房间时，发现父母还在沙发上坐着，家里多了一位客人。他有点窘迫，朝晓米做了个鬼脸，算是打过招呼了。
　　 “说，这么晚回来你上哪儿去了？”他的父亲厉声问。
　　 “老师留着搞卫生呢。”
　　 “搞卫生能搞四五个小时吗？再说一次，到底上哪儿去了？”
　　 “上同学家里。”
　　 “谁家？做什么去了？”
　　 “李竹，和他一起做题去了。”
　　 “好，报李竹家的电话。”
　　 “爸，你别生气，我说还不行吗？我去网吧了。”
　　 听完王俊的话，王六气不打一处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抓起厨房门口的笤帚就朝王俊的大腿上打去。
　　 吴秀琴见状只得好言相劝：“他爸，你别生气，这畜生是我没管好，我去打他。”
　　 “你气死我了，你不学好，你去网吧，老子风吹日晒的为了什么，还不是要你好好读书，有了学历有了本事，找个体面的工作，不像你老子这样处处遭人白眼……”
　　 说着气呼呼地进了自己的卧室，一骨碌躺在了床上，刚躺下复又爬起来，对着吴秀琴喊：“不许给他饭吃，你要给那畜生饭吃，连你一起打。”
　　 吴秀琴拉了王俊进了房间后，关了门劝说了一会，就出来了。出了王俊的房门，又朝王六喊：“他爸，你把去年咱爸来时买的那个折叠床取出来，我和孩子到里间睡，你把折叠床支起来睡。”吴秀琴指着晓米说。
　　 “不不不，秀姨，我睡折叠床，叔叔明天还要开摊子，不能将就。”
　　 经再三争执，晓米以不让她睡折叠床她就连夜回去来威胁，最终睡在了折叠床上。
　　 吴秀琴家住的是租来的两居室砖混结构的老房子，稍宽些的过道支了沙发和茶几，算是“客厅”，电视则放在墙角用铁架支起来的悬空三角架上。放折叠床的时候，王六把茶几提起来立在了厨房的一面墙边。
　　 等吴秀琴和王六的房门关上后，晓米悄悄把留给王俊的一个馒头和一大碗鱼汤就着汤匙拿给了王俊。
　　 “晓米姐，你怎么来了呢？”
　　 “别问了，先吃吧。”
　　 王俊饿了，三下五除二，吸溜吸溜几下子就把一碗鱼汤和一个馒头干完了。
　　 晓米说：“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念书还去什么网吧？”说着晓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着头不言语。
　　 “晓米姐，是不是罗叔叔赌输了钱，又打你和桂姨了？”
　　 “嗯。”应着王俊的话晓米又哭了起来，抽噎声越来越大了。
　　 “别哭了，等爸爸妈妈消了气，我去求他们，你别回那破家了，以后咱一起上学，有我保护你，看谁还敢欺负你。”王俊看着晓米瘦削的肩膀上下抖动着，俨然一副男子汉的样子。听到这话，晓米的脸上有了笑容。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果然是。
　　 关上门的王六和吴秀琴并没有踏踏实实地睡去，王六尽管劳累了一天满身的疲惫，可那些陈年旧事，还是让他无比清醒着。
　　 王六、吴秀琴、赵桂珍原是县一毛厂的职工。吴秀琴和赵桂珍交好，一起出工，一起上食堂打饭，就连每次穿的毛衣的花色也是一模一样，厂里的同事们都说她们是一对姊妹花。吴秀琴心直口快有事不会藏着掖着，赵桂珍为人谦和喜欢安静言语不多，两人性格互补，正好合拍，相处得极为融洽。
　　 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相处着互相爱慕的情愫便渐渐滋生，王六喜欢赵桂珍，而赵桂珍也喜欢王六。可八十年代的人们都比较保守，羞于直接表达。就在吴秀琴知道赵桂珍心头秘密的那一天，她一个人跑到厂区的厕所大哭了一场，因为她正好也喜欢王六。王六勤奋老实，又喜欢助人为乐，在厂里是出了名的热心人。哭过之后的吴秀琴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可内心里分明多了一些心事，与赵桂珍也不似以往那般亲密了，还处处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偷偷地给王六织毛衣。当赵桂珍看到穿在王六身上吴秀琴亲手织的毛衣时，她知道该如何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等吴秀琴和王六好上了的消息传进她耳朵，她也没有多大的波动，好像这事在她看来早就该发生一样。
　　 王六知道赵桂珍向厂长请病假要休息半年时，他清楚地知道他深深喜欢着的这个女子将在不久就会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谁说不是呢？当吴秀琴把自己省吃俭用除了寄给家里以外攒下来的钱买来桔子罐头喂给他吃时；当吴秀琴把自己在上了十个多小时的班之后用挤出来的时间织成的毛衣送到他面前时；当吴秀琴把她热烈的唇和起伏着的胸脯贴到他的唇和身上时，他心里的热流汹涌着，终于在一个夜晚，他抱着她说：吴秀琴，这辈子我要定你了。
　　 当吴秀琴满心欢喜眉飞色舞地出入于车间和职工宿舍时，赵桂珍的神色黯淡了。因为不几日，当她交接完手头的工作，就要离开这个她好不容易托人找关系进来的厂子了。
　　 工厂不景气面临倒闭时赵桂珍已经离开工厂三年了，这三年来，工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工人的工资也发得不及时，职工们越来越没有了工作的热情，咒骂着厂长。王六骂厂长的心肝肯定是黑的，捞了油水把自己的腰养得浑圆浑圆的，吴秀琴听见王六这样的话时，就会说：“哎，王六，有本事你去当厂长，把我们下苦人的工资发了，把自己的腰也养圆了。”吴秀琴这样说的时候常常引来同事们的起哄，说王六患有“气管炎”。吴秀琴说那些话的同时还不时地拿眼睛的余光扫着王六隐在腈纶半袖衫下面的肋骨。王六只好讪讪地笑，笑过之后就会说：“吴秀琴，你想得美，想当厂长夫人，等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时候再说吧！”
　　 那时他们的儿子王俊已经两岁了，由于两人要按时上班，迫于无奈把儿子送到乡下奶奶家抚养。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一外地商人收购了面临倒闭的一毛厂，自带来一批他的老乡，厂里的职工有门路的走门路，有关系的托关系。王六和吴秀琴两个农村娃娃，只能坐以待毙，不幸的是，他们双双下了岗，到最后只分得了一三轮车毛线，他们只能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最后半卖半送，收回了一百多块钱。
　　 以后的日子，他们做过多种工作，王六送过自来水，给各个小区的楼层贴过小广告，最后才自己摆起了修自行车的摊子。吴秀琴做过卖场的售货员，后来因为接了儿子回来带孩子一年半，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后才找了个商店营业员的工作。
　　 想到这里，王六苦笑了一声，全然没有听到旁边的吴秀琴在说什么，于是追着问：“他妈，你刚说什么？”
　　 吴秀琴道：“桂珍命苦啊！因为生了病丢了工作，又回老家那么突然把自己嫁了，嫁个好人也好，嫁的那个赌博鬼害了她半辈子啊！我知道她哪里是生病休养啊，是我对不起她啊！还好，那年她和我们取得联系时也不嫌弃咱们，一年也能来往二三次，我们过得再穷也比她强些，多少贴补些给她我也就心安了。”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看眼前，桂珍那家也不像个家，我看晓米这孩子挺招人疼的，要不我们留着在这里上学吧，回去以后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他妈，你说呢？”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看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更加紧张了。”
　　 “那我明天就给她联系学校，也算是帮桂珍一把，孩子长大了会记得我们的恩情呢。”
　　 第二天一早，吴秀琴把想让晓米在她家上学的事给晓米说了，晓米连连说好，还说母亲会感谢王叔叔和秀姨，也会很支持的，因为晓米知道，母亲的日子是那么的艰难。
　　 起了床的王俊静悄悄地自己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学，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对他的态度有了180°的大转变，见他起床就问：“小子，等会我送你去上学，找下你们的班主任，看能不能让你晓米姐插班到你们班就读。”王俊一听乐了，还说他的班主任人特别好，一定会同意的。
　　 罗晓米原来在她们家附近的学校读初三，在她几日没去学校后老师把电话打到她母亲那里，经由母亲把自己家的情况一说，罗晓米的班主任表示理解和同情，还说会保留罗晓米的学籍。经这样折腾了一段时日，罗晓米的精神受了颇大的打击，王六为了罗晓米跟上学习的进度，想把罗晓米插班到儿子现在所在的初二年级，晓米没有任何意见，由王叔叔到处托关系打听。
　　 王六一个街巷口修自行车的普通人，前头实在没有可靠的人，但他并不气馁，把家里的钱包了五百块，提了一桶孩子奶奶自己榨的优质植物油，直接送到儿子班主任的家里。好话说尽了，王俊的班主任还算谦和，了解情况后就满口答应了，可是死活不收王六送来的礼物。王六硬把带来的东西塞给儿子班主任后才放心地离开了，临出门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王俊把从班主任那里获得的好消息带给这个家的时候，晓米激动得哭了，当晚晚饭后跪在王六和吴秀琴的面前要做他们的干女儿，还说一辈子都报不完这样的恩情。王六和吴秀琴含着泪应了，他们实在是太高兴了，觉得天上掉下个闺女。
　　 家里多了一口人，王六张罗着重新租了一院房子，是在郊区的一个小院子，三间卧房，有土厕所和厨房，冬天没有暖气，日子更加艰苦了。但是，一家人过得很乐呵。
　　 当吴秀琴把情况打电话告诉赵桂珍时，赵桂珍哽咽着说是她连累了吴秀琴，还说有这样一个好姐妹，就算死也会瞑目的。吴秀琴安慰她别再说死死死的话，看在孩子们（晓米还有一个读初一的弟弟晓阳）的面上，一定要好好活。
　　 王六的自行车摊实在挣不来多少钱，面对越来越艰苦的日子，吴秀琴的脾气越来越差了。王六收拾了自行车摊子，跟上一个在工地上抱砖头的老乡干苦工了，活虽苦些，可收入是原来的两倍不止。
　　 晓米乖巧懂事，也很勤劳，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学习也刻苦。学习之余还主动做家务，最主要的是她能管着王俊，辅导他功课。自从她和王俊一起上学后，王俊再也没有去过网吧，成绩也有了明显的进步。
　　 几年如一日，高二那年，晓米的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说来不幸，对于晓米和她的母亲来说，却又是幸运的。晓米的父亲——那个恶毒心狠的赌徒，他因另一个赌徒的追债而失手杀死了对方，被判处死刑。当法院的文件传到赵桂珍的手中，说犯人家属可以在指定的日期内请律师辩护时，赵桂珍说，还辩护啥呀，这不为家庭为社会除了一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