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真是中国的男子汉！”
　　 ——日军女翻译山口敏子
　　
　　
　　 高丽眉和山口敏子被一营长安排在他们住的草房前面的一个小草房里。两个姑娘躺在黑洞洞屋炕上说着悄悄话。残酷的战争把两个异国敌对姑娘安排到了一起，又把她俩放到一个土炕上，躺在一起倾诉着自己的心里话。此刻俩人犹如久别重逢的故友，又似一对阔别日久的姐妹。几天来，只有这一晚，她俩才有了这个说话的机会。
　　 高丽眉将双手枕在脑勺后，仰面躺着，山口敏子侧身面对她躺着。在两个女人的世界里，在生死未卜的不眠之夜，两个姑娘，你问问我，我问问你，毫无顾忌，毫无掩饰地敞开了各自的心扉，互诉衷肠。
　　 “敏子，你知道不知道，那会你叫郭大年背着走，叫人多羡慕！”
　　 “是吗？”敏子把右手放在高丽眉起伏的柔胸上，“我还从未叫人背过。叫他刚背上那会儿，心里翻江倒海的，不知怎么着……”她顿了一下，“他真是中国的男子汉！太难为他了，丽眉姐，我唤你姐，你答应吗？这个队伍里怎么会有你一个女兵？”
　　 “我是随军战地记者。”高丽眉从脑勺下抽出一只手来，捏住了她的手，“是我要上前线来的，可是不知怎么着就稀里糊涂的跟着张团长来了。”她打住了话，顿了一下，“你，你不也是独自一个人在骑兵大队吗？”
　　 “我也是要上中条山参战来的，想长长见识，来的时候，母亲反对，父亲支持。是以军医兼翻译来骑兵大队的。还有一个女骑兵，那天她骑马逃走了。”
　　 “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像东北的口音，能说说你的情况吗？结婚了吗？”
　　 “噢……”她不说话了。
　　 “怎么啦！不想说，就别说。不免为其难。”
　　 敏子转过身仰面睡着，好大一会儿才说：“听母亲说，我三岁那年随父母来到中国辽宁，父亲在天皇部队里做军医，母亲在我们办的一个小学校里做教书先生。六岁时跟着母亲读启蒙，一边学日语，一边学汉语。学校里也有不少中国孩子，整日里与他们厮混在一起，说的都是中国话。”
　　 “噢，怪不得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
　　 “到了14岁，父亲又把我送回日本读中学。再后来又考上了皇家学院，父亲又让我学医，可能是出于他的职业病吧。21岁毕业，父亲又把我接到中国。中日之战开始后，我在东北一个部队里实习了一年，后来随父母来到北京，在军医院做外科医生。在医院待久了，觉得闷得慌，就提出上前线来长长见识。父亲知道我有着娴熟的骑马术，就把我介绍到原田治郎少佐的骑兵大队来……”她语塞了。此时，谁也不说话，沉默了又沉默，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
　　 “临来时，母亲把着我的马镫直流泪。我不以为然，觉得母亲不该哭，不值得哭。这会儿才懂得了母亲流泪的心……也许，也许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母亲同父亲的感情不好，她是为我才活着的，留下母亲她该怎么活……”
　　 “敏子，真对不起，让你伤心了。”高丽眉坐了起来，一缕朦胧的月光照进屋来。她扳着敏子的肩膀，“好妹妹，别哭了。”说着她也哽咽了。
　　 “丽眉姐，你，你哭了？”她也坐了起来，“是我不好，我没哭，你别哭，姐。”
　　 此时此刻，高丽眉想起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突围出去了没有？在西安的母亲不知会怎样焦急地惦念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爸、妈，女儿想你们呀！她在心里呼唤着。“临别的那个晚上，我母女俩一夜都未合眼，有说不完的话，就在这一晚，母亲搂着我的头说，我是在西安城北门外捡来的。母亲说那日黄昏，父亲的小车从北门就要进城，忽然看见前头城墙下有一个小孩在哀哀地哭叫，父亲叫司机停下车。他和母亲走上去一看，见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泪汪汪地望着他们。母亲一把抱了起来说，这女娃咱要了，父亲点了点头。母亲对我说了这个事实后，我怎么也不相信母亲说的是真的。我从父母那里从未有过丝毫非血统关系的异样感觉。我抱住母亲的肩头，长声哭唤着‘妈——我的亲妈——’”高丽眉捂面呜咽起来。
　　 屋里又沉默了。时儿有老鼠xixisuxu之声，偶尔有几声鸟叫传进屋来。
　　 “丽眉姐，你有，噢，用中国话来说，你有男朋友吗？”山口敏子突然问起了这个使她意想不到的话题。她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好久，好久才说：“说有也有，说没也没。”
　　 “此话怎讲？”
　　 “有一个定了亲的未婚夫，是团长，也在中条山上，现在不知在哪儿？”
　　 “啊，他是个团长，了不起！”山口敏子惊叹着，“你一定很爱他吧？”
　　 高丽眉没有回答，因为她对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仅仅是订了个亲，她突然一转头问：“你有男朋友吗？”
　　 山口敏子想到了她要问她这个，顿时兴奋地说：“有，他也是个医生，在北京一个研究所工作。我们说好了，等这场战争一结束，就回北京结婚。”
　　 高丽眉已听得出她说话的声音，兴奋激动得都颤抖起来。
　　 “你真幸福，真幸福！”
　　 “你不是也一样吗！有个团长丈夫。他一定很英俊威武吧，你也很幸福呀！”
　　 高丽眉不言语了，听任她说着。此刻她面前突然耸立着一个人影。是他，高高的个儿，壮壮实实地站在她面前如一座山。他严厉的面容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刚毅和温和。细瞧来，他竟又像一个大哥哥。“张团长，张金杉……”她悄声呼唤着。不知为什么从见到他头一眼的一刹那，她就把他印在了自己心里。从此，他总是时时刻刻出现于她的脑海里，那日黄昏渡河的时候，他伫立在船头的那一幕，竟成了她心中一个男子汉的偶像。
　　 “唉，会是什么样呢？”高丽眉叹了一声。
　　 “丽眉姐，你说的啥会是什么样？我想你会等到那一天的，会的……”她语无伦次地渐渐睡着了。
　　 不一会儿，高丽眉也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好！兵分三路，同时打响……”
　　 ——一营营长
　　
　　
　　 张金杉与一营长从屋里出来到小山庄里巡查了一圈，见各处的岗哨都很警觉，他这才拉着一营长坐到树下的一块大石上，向他说出了自己奇袭渡口，强行渡河的具体作战设想。月色朦胧，山峦沉静，从遥远的西山那边偶尔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山村里不时地想起布谷鸟的啼鸣，小山庄一片寂静。
　　 张金杉已视一营长为自己的左右臂，现时只有向他说出自己具体的作战构想了。他相信他一定能提出独到的见解。张金杉望了一眼一声不吭的一营长，说道：“具体的作战构想，我想兵分东、西、中三路。你带三十个弟兄，两挺机枪，由侦察员解云河带路，直扑渡口的东山头，消灭那里的鬼子，控制山头阻击由垣曲城过来的增援日军，掩护咱们中路部队渡河。务必在半个钟头内结束战斗，不可拖延。唐参谋带十几个弟兄，由侦察员徐小灵领路佯攻西山头，牵制西山头日军不能下山，掩护中路过河，并阻击可能从五福涧河西来的增援之敌。我和郭大年、曾大功带所剩的七八十个弟兄，务必将守渡口之敌也在半个钟头内全部消灭，然后分批强行渡河……”
　　 “好！兵分三路，同时打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须同时发起攻击，使日军摸不着头脑，造成心里压力。火力必须要猛，行动务必迅速，给梦中的小鬼子闪电般的一击。”一营长好兴奋，似蛮有把握的。
　　 “说的很好！务必猛烈神速。你和唐参谋听到我的朝天三枪，便迅速撤到渡口来，咱们一起渡河。”张金杉站了起来，“这次作战的关键是你迅速攻占东山头，以机枪向黄河渡口工事里的守敌扫射！”
　　 “没问题团长，拼死我也要在三十分钟里拿下东山头，不就二十几个鬼子兵吗！”
　　 “再想想这方案还有什么漏洞没有？要考虑到随时出现的情况。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况，你要独立作战了。”
　　 “团长，放心！咱们都是从血泊里拼杀来的人，有板涧河那一场拼杀，我心里已有底啦。”
　　 “好了，咱进屋去吧。把这方案同唐参谋、曾大功他们谈一谈，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尤其曾大功，他是很有见解的一个人。”张金杉站了起来，拉住一营长的手向屋里走去。
　　 他俩进到小茅屋，张金杉见他们都倒在炕上呼呼酣睡，不忍心叫醒他们，只是对一营长悄声说：“你也睡一会儿吧！我到时叫醒你。”
　　 “团长，我看着怀表，你躺一会儿吧！”
　　 “听令，快睡下！”张金杉命令道。一营长这才躺到了小木床上，旋即睡着了。
　　
　　 张金杉靠着墙，稍微迷糊了一阵，他掏出怀表点着灯一瞧，已是凌晨零时，他立即叫醒唐参谋、一营长和曾大功他们。把自己的具体作战方案向大家作了交待。都没提出异议。曾大功吸了口旱烟说：“只有这样打了，打仗靠神速勇猛，我听张团长调配。”
　　 “一营长，立即集合部队，调配好各路人数，把所留的马肉全吃掉，扔掉一切行装，轻装上阵，凌晨一时整急行军直奔渡口。”
　　 五月十四日凌晨一时，一营长将所剩的一百二十三名士兵集合在卧豹岭小山庄的一株大树下，听候张金杉下达作战命令。张金杉站在一块大石上，两只袖子挽过臂肘，大声发令：
　　 “弟兄们，最后的拼杀来到了！前方三十多里处就是咆哮的黄河。我们只有奇袭渡口，夺取渡船，强行渡河才是惟一出路。两个半小时必须赶到渡口北岭的鸡笼山，按一营长调配的东、西、中三路直扑各自的作战目标。只有背水一战，我们已无退路，拿下渡口，就是活路！出发！”他振臂一挥，部队静悄悄地离开山庄，在朦胧的月色中向南疾进。
　　 高丽眉怀揣张金杉送给他的那支小克朗宁手枪，提着一支日造步枪，紧跟在曾大功身后，急急行走。她身后是郭大年，郭大年身后是山口敏子。她的脚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走路还隐隐作痛，有些拐。她咬着牙徒手紧紧跟着郭大年。郭大年不时地回头拉她一把。山口敏子明白此行意味着什么。她已把自己与这伙中国兵联系在一起了。几天来，她的思想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这时才觉得自己以前毫无人性，而现时现刻才恢复了人性，成了真正知善恶的女人。如果此行死去，她亦无憾。因为她觉得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死去没有什么可憾的。倘若能渡过黄河，她将以日本的一个女兵告诉所有的天皇子民，什么是狼，什么是人。她觉得很坦荡，将生死置之了脑后。她忽然觉得脚不痛了，跨上一步与郭大年并肩而行。她觉得与这样一位中国兵同行，共赴战斗，消灭罪恶，结束战争是莫大的荣幸。她的步迈得很快。郭大年吃惊地回头瞅了一眼：“别急，路还远着哩！”她感激地回头瞅了他一眼：“咳（是），我紧跟着你！”放慢了些脚步。
　　 急急走了十多里山路，山口敏子便觉得有些吃力，她喘着气，脚腕又有些痛起来。她咬着牙，紧跟在郭大年身后，难走时不由得拉一把他的后衣襟，遇到过小沟，跨地埂，郭大年便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月亮躲在灰蒙蒙的云层里，天阴黑，部队静悄悄地向黄河边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