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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旧村记(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46发表时间:2013-05-31 11:51:26


   我不熟悉旧村,但不能说陌生。仇犹国四百多个村庄,犹如上帝随手洒下的种子,散落于太行山西麓,坡梁沟渠,河流大地,无处不在。而居住此间的人们,依山伴水,饮风尝露,对村庄如数家珍。智慧在这里发挥最大的宽待,毋须刻意牢记,种子般的村庄,自会被时间刻镂到人的记忆之墙。我常有舍弃此刻种种,缩居于某一颗种子中间,伴日月风雪,做安谧无迹的草木之冲动,忘世,忘言,忘山河大地。若果如此,多年拼命挣脱樊篱的过程,和终于站到岸上的欣慰,须臾间如烟,俱散,一生风霜,却原来,不过一个空字,不足牢记,不足愧悔。人的心态很奇怪,早先鄙薄厌恶决绝舍弃的地方,许多年后,反过来又去惦念怀想。真真应验了乐天那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旧村大部分人就像生了翅膀的鸟雀,奋力向四面八方纷飞,曾经热闹聚拢的村庄,突然若一匹旧了的纱布,渐渐脱线,撕扯,裸露出丝缕纠缠的败相。当时,外面的世界磁铁般吸引着所有的乡下人,该走的已经走了,留下的,也正待寻找机会。而在旧村,却有这样一个人,他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二十年如一日。他就是旧村小学的教师。时间太久了,我而今比当时的他还年长,不再记得他的姓名,更别说他的容颜了。他的举动或许也不过那代人本有的职责道义,但的确引起不小的轰动。那是我第一次到旧村,记忆里,没有一条可通往旧村的路,我们踏着河床里的石头,趔趄而行。对于年轻来说,这样的体验新鲜的很。村口,几棵硕大的核桃树,结满果子。肥壮的麻雀穿梭其中,偶尔落下的核桃,落到厚厚的落叶上面。
   记忆突然断流。此刻的光阴里,我无论如何也衔接不起接下来的情节,蓊郁的初秋时光,我们曾如何走进村庄,走进那个人,跟他有过怎样的谈话,后来又如何沿小路走向更深的山里。记忆不提供原由,它删节了许多过程,留给我的,只是结果。
   但记得旧村,连同周围两个自然村里,没有通电,夜里黑漆漆的大山就挡在我们眼前,无月亮,满天的星星好遥远,山里的野物在嘶叫,宛如在奋力要撕开天地洪荒,我们两个年轻女孩对山里的夜,生出恐惧的同时,遂钦佩常年驻守在此的老师的毅力,并发誓要用书写来使这种钦佩发扬光大。
   可惜的是我们的文字并未见报,或者我们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闪光的东西,使要想写就的文字搁浅在时光的河岸上。年正轻时,贪恋的东西多表层的耀美。总是胸怀大志地出发,然后悻悻然败归。那时节,我的上司常训导我们懒惰,我们惟有奔赴千山万水,写出庞大厚实的稿子,才能证明自己并非他眼里看到的那般庸俗愚蠢。但我们是如此的不争气,奔赴倒是奔赴了,但出稿率却寥寥。两个女孩子,常常一去不返。亦不知目的地,就那样盲目地奔赴着。
   二
   通往旧村的路,平展了许多,河卵石不见,代之的是简略的水泥路。路边的山,已经被私人所购,据说山上载松植柳,养鸡喂羊的颇为热闹。我们的车走的缓慢。婆婆离别旧村,离别这曾经熟悉的山、道已近四十年了。四十年的时间,有什么器具能衡量其轻重宽窄呢?我们赤手空拳,却无法纂紧时间留下的存物。路旁,有被青石围起来的场地,场地上机器轰鸣,也不见人,倒是雾气升得老高,接了天上的云。透过云雾看后面的山峦,感觉缥缈的很。司机说,是个选矿场。
   村口原先的核桃树被伐掉。车很顺利地拐进旧村地界,便没路了。
   迎我们的,却是一条小黑犬,窄窄瘦瘦的身体,油黑亮光的毛发,也不吠,亮亮的眼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尾巴摇得快要掉下来,一点也不见生。倒是秀嫂躲躲闪闪,怕它下口。它见有人厌恶,便转向我,闻闻我的裤脚,舔舔我的鞋尖,好象我是它主人,别久归来般,把身体贴向我,我禁不住伸手摸摸它的头,它方欢欢地立到旁边去。
   它身后,堆积着小山般的玉米皮。正是秋收节气,豆角秧烂了一堆,黑黑地缩在边上。近年禁止焚烧秸杆,这些粮食的包衣被闲置下来。想来,村里土炕也少了。不过,偎山而居的好处,是拾柴容易些。早年村里人都爱惜这些玉米皮,蒸窝头、攸面、米糕,哪样能离得了的。玉米皮有粮食的香味,跟其他食物合蒸了,自使食物别有风味。现在,有专用的笼布了,再说,窝头也早从历史的舞台退出,大家更喜欢吃小麦馒头,多从城里食品店买来食用。
   小山般的玉米皮下去,就是一方石磨,我们绕了小道,回旋而下。村里的路总是这样,明明直达亦有可能,偏不,迂回出一些姿态来。这便是乡村的“乡”字吧,迂回中,自有一种别般气韵。
   石磨端端地静候在阳光里,木架尚朗。磨盘上黑油油的,有使用过的痕迹,我们愈发疑惑,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着疑问,这做什么用的呢?
   左看看,右观观,我还将推把抬起来,不是很沉,亦不轻省,动起来,倒是轻松多了。
   有人从上面的路上走过,也不抬头,径直答到:磨“钱钱”用的。
   惊得我们都抬头,那人便剩一个后影子了。倒是那条黑犬,颠颠地跟了他走了。
   城里常见乡下妇人推个小车,走街串巷地卖“钱钱”,倒不知道,是用石磨碾出来的了。“钱钱”,其实是将黄豆压瘪了,熬粥用的。因其形状恰似铜钱,故曰“钱钱”。
   石磨下,被人的脚印踏出一条油光可鉴的路来,团团绕着磨道,这得多少双脚印才能复叠出如此坚硬的质地呢?
   周围却是满目丛立,纠结的绿草,平展展的葳蕤下去,也见不着头。老大说,以前这里是场院。
   我们这群人中间,只有他是最熟悉旧村的人,差不多他所有的童年时代,都是在旧村渡过的。他不仅熟悉居住的院落,还熟悉旧村的村庄,以及村庄外的山水。此刻,他在旧村展开了最纯粹的寻旧之旅,太多熟悉亲切的记忆,使他乐此不疲。
   三
   整个村庄,就像用手指捏成的一个小面饼,很小,很集聚。院落靠着院落,院落背着院落,院落叠着院落,院落挺着院落,这可能是地形所致。在这个小面饼周遭,便是低矮的山坡缓慢地向高处延伸,仔细看,村庄,就在山与山的窝洼里,而所谓的平展之地,也不过是山体的缓坡。房屋、道路都用石头垒成,越往村里走,道越狭窄,脚下愈光滑,那些青石,经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磨损,越来越亮,越来越滑。旧村的祖先,曾以怎样的毅力,将石头一块块从山下的河床里搬来,又怎样一块块将他们垒积起来,铺展开来,使村路延绵呢。
   历史只流传下一个愚公,而整个中华民族的建设和兴旺,岂止一个愚公,以及他的子孙呢?
   那条小黑犬又开始游荡在我们周围。它的兴奋足以说明,这个村庄的人真的很稀少了。我们入村差不多一个小时,仅见过一个人的背影而已。没有玩耍的小孩,也没有坐在街上吃烟晒阳婆的闲人,连走家串户的小媳妇都没有。这个旧村,寂静得,仿佛遗落在深山里的一座古堡。这就是我们的行程肆意了些,根本不必怕打搅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寻访旧居的过程,在我们这些从未居住此处的人,多少有些期待。而婆婆却不言语。她是久惯的沉默平和。这也造就了她的不争强不出头的性情。但不知道,这次回访,在她,有多少悲喜。
   她情愿和默许这次寻访旧村的成行,是我们未料的顺利。七十多岁的人的远行,要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呢。对世事的透彻,对人间的平视,早无大惊喜,大悲哀了。但,她的出行,却暴露了一个老人的冲动。
   路过的院门,都是破旧不堪的,跌落的木屑,生绣的铁锁,门槛上参差的刻痕,快要倒塌的土墙,墙里嵌着的旧窗,窗上没有了纸,大大的窟窿,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空荡荡的。有的院墙倒塌了,一眼观去,荒草把旧屋都掩埋了,黄绿的草,齐人高。我走进去,照相,对了爬满苔藓的木架子,还有快要掉下来的窗扇,倾斜变形的门框,土炕上灰蒙蒙的旧时光。出来,满身都是是荆棘小刺。人间如此荒凉。
   住过的院门还是老样子,低矮的,逼仄的,唯一不同的是,院门的下部裹了一层铁皮,婆婆惊叫起来,推门而入。
   那门太小了,连我都要侧着身子挤进去。院子倒是宽敞的,老屋已经拆掉,盖的新瓦房,进深大,敞亮。
   床上起来一个老婆婆,顶了雪白的帕子,脸色浮肿,她抬手搭到眉上,便看到了她认识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还喊出彼此的名字,不能不说这是个奇迹。
   四
   我们差不多走完了村里所有的人家,无论居住房屋或新或旧,或敞或闭的院门,都是窄小的,老旧的。如果是个旧院子,这院门还能说得过去,但新盖了瓦房,高,透,亮,院门亦不改。不同于城里人家的大门,高大结实,齐整威严。外子说,这可能是村里跟城里的区别吧,城里人注重门面,乡下人注重内里。我们笑。城里乡下是有区别的,但关于院门一说,其实另有说辞。后来知道,旧村的人,讲究这个旧“财门”,他们的习俗,是老辈人出入的大门不能更换,只进不出,才能一代代兴旺发达。这有点貔貅的意味,财来不散。
   于是,我们面前的旧村,每户人家都是一个破旧不堪,窄小难入的院门。我们如果要进,得低头、侧身,挤压。他们所有的家什,牲口,都在院外,也就是大街上放着,村里从不丢东西。
   婆婆说,四十年前,旧村就是这样了。
   老大说,他小时摘了村里的果子吃,被父亲拿棒子打了个半死。
   又说,小时候分粮食,都是在晚上,队里点了气灯,在场院里分。有人家里没人,放在场院里也丢不了。有人家人手不够,村里人总是热心地给送到家的。
   我想起,这个村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姓:郝。
   站在已经坍塌了一半的村委会门口,一些旧记忆都随着它的倒塌死去了。面前,只有这一样的山河,一样的大地,一样的风物,不一样的,是它们面前的人,和心境。
   认识婆婆的人寥寥无几。老的,都已死去,年轻的,长大后走出了旧村,留下来的,就是跟她同龄的,正在老成一半骨头的人了。
   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她们说着遥远年代的事,四十年前,在她们,也不过昨日,她们结伴下河洗衣,上山摘柿,年轻日月啊,是如此唾手可得。
   五
   村南,一条大坡逶迤而下,窄窄的青石路凹凸不平,上面铺满杨树叶子,稍不留神,脚下会滑一下,如此秀嫂的鞋跟受了罪。我牵了她,她还是需要迂回方不至于滑倒。坡左右是石砌的高墙,石头叠加着石头,挤压着石头,也不需要其他东西做辅助,那些石头自是吸附的紧紧的,使它们组成的墙,坚不可摧。石崖上,尚有老屋和墙院,但均已倒塌,露出来的木头漆黑,荒草探出头来,压得坡路低了下去。石头中间长出来的杨树,长长地伸出来的枝条,在半空中交错。我竟然想起舒婷的诗,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诗情,竟然会在这样一个荒芜的村庄里生发,让我有抑制不住的悲喜。
   老大直说,奇怪,怎么这路窄了呢?
   想想,当年他不过七八岁的孩童,他眼里的世界,空旷而阔大。于今他是五十多岁的近老之人,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窄小难走。
   没有人应答他生的疑惑。
   他便又自语:一头牛就是从这石崖上不慎跌落的,前后腿都折了,血染在石头上。村里人忘了将血迹洗净,它生的小牛便守着这片血,不吃不喝好几天,任谁也拉它不动。
   我低头,看见脚下厚厚的黄叶子中间现出一片红叶,脉络却是青绿的。
   落叶把整条河床都盖住了。没有水的河床,总是要被其他东西覆盖的,尘埃,黄土,落叶,或者尸骨……
   此去,是要看南阁的。据说,南阁的门洞阔大高深,南阁的门洞里有老大小时写的字。
   通往南阁的路上,全是落叶,踩上去,喧软,喳喳有声,只是,每一踏步之间,就会自脚下生起一股土气。红尘万丈啊,我们走的不过一尺。
   过了河,又开始上坡,拐个弯,半坡里,就是南阁了。全不是老大说的那样,又矮又低。阁上一棵迎客松,仰望,整个树冠像画在蓝天上面似的。我们便又忙着取景。老大一个人在阁洞里找寻他童年写下的字迹,他的寻访是从最高处开始的,一点点细细地寻下来。外子说,你那时小,字该在下面的。他说,我记得我写到最高处了。最高处,在一个孩童的能力范围内,有多高啊。后来我们都帮他找,石阁依旧是用石头砌成的,底部是大石头,越往上,石头越窄,到了拱部,全是细细的石片。底部的石头,有的开始风化,细细的沙,堆的小小的,又跟地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地接连一处,整个阁洞,坚固的似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的记忆确实混沌的,它不记得谁来谁走,也不记得日升日落,它冰冷的,若时间本身。
   老大是遗憾的。因为没有找到旧时痕迹。我想,这么多年来,他的梦里,想里,肯定不止一次地回到过旧村,他依旧延续着四十年前的轨迹,拣一筐柿叶烧火,然后去山上看羊,去河里溜冰,又到阁洞里躲藏。
   六
   婆婆终于找到了她的干亲,她当年要好的女子老到七十八岁,她的干儿子状元近六十了。他们三个人的手拉在一处,像三节树杆,很硬的牵扯,却聚满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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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一口气读下来,让人感到心里泛起一丝丝地惆怅。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难免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许多的变化。有些的地方发展了,进步了,给人们展现在眼前一片崭新的面貌;有些地方却是退步了,没落了,与时代的差距越来越远。读到文中的旧村,就是让人心中感觉沉坠坠的。那一丝丝的酸楚,便是旧村的没落。惨败的房屋,荒草淹没的石板路,以及人烟稀少的旧村。触景生情,随着文中主人公的走访,我们的心被揪得很紧,在整篇文中,我们没有看到场景中人物具体的对话,只是在描绘过程中感受到他们的那种心情。土色土香的文字描述,将我们带进那座古朴幽静的村庄,感受到深厚的乡土气息。现在城市人崇尚回归自然,渴望去追求大自然那种人本质上向往的东西,但在这里,除了这些之外,给人还有一种感受,是一种酸涩的味道。我不知道如如何形容这种酸涩,是因为人们都进了城,成为一种实际上的悲哀,还是没有延续我们渴望的那种回归乡村自然的渴望?可能是这种复杂的心情给导致了我们那种酸涩的感觉。很深刻,有现实意义的一篇文字,推荐共赏!【编辑:申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601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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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阳光下的红叶        2013-05-31 22:22:18
  旧村记——一份浸润在笔尖上的乡愁。
   没有过多的渲染,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轻轻写淡淡描之间,便把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情与乡愁,从容稳笃地展现在眼前了。
   文笔沉稳大气,线条舒缓流畅,在静静游走的笔触之下,隐约氤氲着禅意的芬芳。尤其是结尾那三四段话,更是让整篇文章,洗尽铅华,精彩立现。
   一篇非常优秀的作品,红叶拜读了。
做一个简单的人,平和而执着,谦虚而无畏。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01 19:02:0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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