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是一座大熔炉，能把石头炼成铁，把铁炼成钢，把钢炼成金钢钻。
　　 坐了一天的汽车，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新兵在火车站坐上早已等候多时的解放车，向军营驶去。
　　 家访时，胡参谋说，步兵C师在省城青州，营区周围极其繁华。可一下火车，陆海空发现不对劲，这解放车怎么向郊区驶去，胡参谋是不是骗人呢？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转瞬，那雪花已作鹅毛状，生猛地下了起来。陆海空心中升起一团愁闷。
　　 其实胡参谋没骗他，步兵C师的师部是在青州和平街，那里确实繁华。但它编下的几个团和几个直属单位，并不在城区，有几个在郊区和外县。
　　 步兵C师教导队是师直属单位，建在青州30公里外的郊区，由司令部分管。教导队是营级单位，主要担负新兵训练、预提士官集训和其他业务训练。全师新兵近千人，所以每逢新兵训练，师部抽调机关和各团副职，组建新兵团领导机构，驻扎教导队，全权负责新训工作。
　　 大约过了半小时，解放车驶入教导队营门。早有老兵排成长队，敲着锣，打着鼓，夹道欢迎新战友的到来。
　　 搭着帆布帐篷的解放车，七拐八弯，来到新兵二营操场。接兵的胡参谋命令他们下车，集合站队。
　　 最近新兵陆续到来，新兵团团长唐德标指示宣传股刷制各类标语，诸如“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安心服役,爱岗敬业”，“听党指挥,保家卫国”，“服从命令,争做合格兵”，“建功立业,报效祖国”，等等，张贴、悬挂在军营显眼处。新兵看后，感到亲切温暖，觉得离开了父母呵护的小家，来到了充满战友情义的大家。
　　 胡参谋拿出花名册，逐一点名，清点物资。正在这时，有位中校迎着队伍正面走来。胡参谋立即跑到队伍正前，下达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然后转身，跑步上前，离中校大约十米处，立定，敬礼。报告营长同志，合州新兵全部带到，应到实到50人，请你指示，参谋胡开来。
　　 中校还礼，下令，稍息！
　　 中校是新兵三营营长王飞，个不高，敦实，略胖，一口河南腔。
　　 胡参谋将名册交给王营长，王营长将名册递给身旁的少校，说，艾副营长，你先把他们领到新兵五连，回去就分班。少校答，是！然后整队将新兵带往五连。
　　 连队值班员远远看到副营长带着新兵走来，飞奔连部，报告连首长。连长邓彪、指导员郭明生赶紧迎出。副营长艾木提已经带队进入营院。
　　 副营长艾木提，哈萨克族，身材高大，腰板笔直，走路生风。他下口令，让新兵站住，整队完毕，将花名册递给连长，说，这批是合州兵，50名，交给你了。
　　 连长接过名册，呼点一遍，然后分班，让各班长将自己的兵领走。
　　 指导员请副营长到连部去坐，副营长说，马上有一批曹州兵到了，我要去接，就不打扰了。说完，走了。
　　
　　 陆海空和陆海涛分在了新兵一班。班长解方军，山东人，高个，瘦，精神。这里要对他的名字说明一下，解方军的“解”不读解放军的“解”，读“谢”。一般人都把“解方军”读成了“解放军”，因此事，还闹出了个笑话。解方军入伍第一天，连长点名，呼点前面一个叫党斌的，党斌答“到”，尔后紧呼解方军，党斌以为连长问他是不是解放军，他立马答“是”。连长火了，骂道我叫“解方军”。党斌被弄糊涂了，说，连长你叫解放军，我也叫解放军啊。连长说，我叫的是“解方军”，不是你！党斌更懵了，反问，难道我不是解放军？一旁的指导员听出了所以然，忙说，错了错了，连长，是谢方军，不是解放军，那个字读谢，感谢的谢。连长骂道，解方军，你他妈的，把解改成谢，别再让人误读误解了。
　　 解方军参加过全师侦察兵比武，冠军，军事素质没得说。这次师里组织新训，他被抽到五连任一班班长。在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班就是尖刀班，一班长就是班长中的班长。
　　 因为是尖刀班，所以在分兵时，连长邓彪专门挑了七个素质和个头都比较高的，给了解方军。这七个新兵全在一米七五以上，各有特长，依次简介如下：
　　 陆海空，大学生，懂英语、哈语、维语、蒙语，人送外号语言通。
　　 陆海涛，大学生，计算机高手，电脑专家。
　　 龙铁钢，大学生，文章写得好，作家。
　　 朱世杰，大专生，书法写得好，书法家。
　　 马一天，高中生，篮球运动员，善投三分，人送外号三分王。
　　 史金，职高生，饭菜做得好，烹饪师。
　　 古桃，高中生，懂魔术，会相声，善评书，人送外号杂耍艺人。
　　
　　 解班长坚信慈不掌兵的古训，对手下的七个新兵要求极严。他对新兵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加紧沟子做人”，这是青州话，意思是在部队老老实实工作、训练，不要偷奸耍滑，更不要翘尾巴。解方军有山东人的豪爽，一是一，二是二，不玩阴招，这是他的可爱处，颇得新兵赞语。但他过于争强好胜，凡是都想争第一，这是他的不可爱处，颇遭新兵非议。
　　 一天早餐，因为史金、古桃、朱世杰三人吃饭稍慢了一点，影响了集合站队，结果落在了其他班的后面。
　　 解班长很是恼火和羞愤，他觉得作为尖刀班，站队落在其他班后面，这是一种耻辱。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史金、古桃、朱世杰，当着全连新兵的面吼道，俺们一班的，都给俺听好了，今后，七分钟给俺吃完！
　　 七分钟？乖乖，七分钟能吃一顿饭？我们的吃饭时间不是规定半小时吗？新兵们交头接耳，队伍有点骚动。
　　 全体队友，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跑！值班排长下达了口令，新兵们向操场跑去。
　　 解班长说到做到，本班新兵一进饭堂，就卡表，七分钟一到，就下令起立，管你吃没吃完，全部跑步到营院集合。
　　 解班长的做法，连长不但没有及时制止，还多次当着全连官兵进行表扬，说一班战斗作风强，吃饭七分钟，集合站队半分钟，这才是军人的作风嘛。得到连首长的表扬后，其他班长也跟风效仿，你追我赶，不断缩短吃饭时间，你不是七分钟吗，我六分半，你六分半，好，我六分钟，你六分钟，我五分钟，更有甚者，有位班长竟然四分钟让全班人吃了一顿饭，有几个新兵没差点给噎死。
　　 陆海空一看，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尤其是早餐后，立马要投入训练，吃得太猛，一跑步，胃痛得受不了。周末午饭后，其他新兵出去洗衣服，陆海空走到正在听MP4的班长跟前，说，班长，我要给你提意见。
　　 哦，什么意见？解班长摘下耳机，问。
　　 就是吃饭的事。
　　 吃饭怎么啦？吃不饱，吃不惯，还是吃不下？
　　 不是，是吃得太快，胃难受，这样下去容易得胃病。
　　 就你娇贵！兵法云：兵贵神速。当兵的吃饭就得快！怎么，五分钟还嫌快，当年俺的班长，给俺们定的是三分钟！
　　 陆海空无语。
　　 下午，陆海空和陆海涛、古桃帮厨。三人聊天，聊起吃饭限时的事。陆海空说，我已经给咱们班长提了意见，他不但不听，还讽刺挖苦我，哎，没办法，照这样下去，非得胃下垂不可。
　　 古桃说，可不是嘛，这几天我的胃难受得不行，今天上午到卫生队去看医生，医生开了一大堆药。
　　 陆海涛拿起菜刀，将一只大南瓜一劈为二，愤愤地说，咱们的班长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上级三令五申要求科学施训，他倒好，魔鬼训练，老解比魔鬼还魔鬼。还有连长，作为一连之长，对此事不但不制止，还推波助澜，助纣为虐，长此以往，连将不连！
　　 陆海空一看陆海涛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说，怨而不怒非君子也，怒而不飞非侠士也，飞而不为非军人也。
　　 啊，你想跑啊，当逃兵？古桃惊道。
　　 哪里哪里，我是说，咱们得想想办法。陆海空将洗好的一框西红柿倒在案板上，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何乎你我他非皮匠乎？
　　 古桃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不咱们给团部写封信，告发他专横独断，虐待新兵？
　　 不行不行。陆海空一摆手，说，咱们班长是好人，就是方法不对头，这是方法问题，不是品质问题，不能诬陷好人。
　　 那你说怎么办呢？古桃一脸沮丧。
　　 陆海空随手抄起一条鲤鱼，挥刀剔鳞，猛然大叫一声，有了！
　　 古桃和陆海涛大惊，忙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了？
　　 陆海空将鱼掼在案上，向古桃和陆海涛一招手，示意他俩围拢过来，然后说，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这般。古桃和陆海涛一听，拍手称快，连说，妙妙妙！
　　
　　 晚上开饭，新兵们狼吞虎咽，饭堂一片稀里哗啦。突然，古桃剧烈咳嗽起来，嘴里呜哩哇喇，满脸通红，用手指着嗓子，一个劲地啊啊啊。
　　 一旁的陆海空冲向前，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东西卡住了？古桃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嗓子，然而指了一下盘中鱼。陆海空马上意会，说，卡鱼刺了？古桃一翻白眼，仰倒在地。陆海涛赶忙扶起古桃，陆海空一哈腰，背起古桃直奔卫生队，陆海涛紧随其后，两人在路上替换着背古桃，如离弦之箭。
　　 值班军医问明情况，将古桃平放在诊疗床上，用镊子取出了卡在古桃嗓喉中的鱼刺。
　　 连长、指导员和解班长随后赶来，指导员问军医情况怎样？军医说，可能是吃饭太快太猛，有根鱼刺卡在了嗓喉，幸好及时送来，再晚一会，后果不堪设想。
　　
　　 晚上，连务会前，指导员和连长就新兵吃饭问题通了气，相互交换了意见，觉得如此极端左倾的做法，不但严重影响新兵的思想情绪，而且差点造成了意外事故，必须坚决纠正。在连务会上，连长和指导员先后进行了自我检讨，对始作俑者一班班长解方军进行了严厉批评，宣布自明日起，坚决废止限时吃饭的土规定。晚点名时，由连长将连务会情况进行通报。当新兵们听到废止限时吃饭的规定后，掌起了热烈的掌声。
　　 点完名，解班长把陆海空单独叫到房子外，问，古桃真的卡住了？俺觉得不像，倒觉得这小子在耍魔术。陆海空低下头，用手挠了一下头说，班长圣明，如果不假卡，说不定那一天真卡了。解班长一听，大怒，上前给了陆海空一拳，尔后转怒为笑，说，没想到俺在部队混了五年，却中了新兵蛋子的计！
　　
　　 没过多久，营部下通知，要求各连上报副班长人选。连长主持召开连务会，让各班长推荐。解班长推荐了陆海空，这大大出乎一班新兵预料，更出乎陆海空的预料。因为上次他和古桃、陆海涛一起合谋，让解班长挨了批，解班长不给他穿小鞋，已经是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了，反而推荐他当副班长。这就是解班长的超乎常人处。在解班长看来，陆海空学历高，脑子活，敢讲真话，善提意见，如果让他做自己的副手，班里各项工作一定会完成得绝对好。
　　 陆海空虽然入伍才一个月，虽然还没有正式授衔，但已经是副班长了，初入军营，开局不错，他心里乐滋滋的，赶紧写信将这一喜讯告诉了父母亲。
　　 副班长，大家习惯叫班副，其实也没什么职权，平时主要是协助班长管理管理内务，如班长不在，可代替班长工作，但新兵连的班长无时无处不在，他压根儿就没代替的机会。这个倒还罢了，最让陆海空不爽的是，原先站队他排在第三位，自从当班副后，就排最后一名。这个没办法，部队站队有规定，班长排头，班副排尾，其余按个子由大到小排。
　　 多数新兵发愁的不是训练，而是整内务。不知中国人民解放军整内务起于何时，我想，至少不会起于战争年代，那时整天行军打仗，哪有这闲功夫。估计是全国解放后，部队不再打仗，闲暇时间多了，我想，一是为了培养军人细心耐烦、细致入微的品性，二是为了锻造精益求精、精雕细刻的作风，二是为了营造整齐划一、整洁卫生的环境，才想出了这么个点子。
　　 整内务，基本要求是被子如豆腐块，床铺如境子面。部队嘛，讲究个直线加方块，直来直去，有棱有角。
　　 随着时代的发展，新兵对整内务越来越反感，越来越腻歪，心想把时间花在这方面，真是不值。
　　 解班长的被子整得一流，他对手下的兵要求自然不会太低，每每整完内务，他把几个新兵蛋子叫过来，说，瞧，看见没，这就是标准，你们就照俺这个样子整。
　　 被子是棉花做成的软东西，你非要把它整成如铁似钢的东西来，一个字，难！可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牢牢遵循毛主席他人家的教导“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就是在睡觉的床上也创造着奇迹。但凡参观过解放军内务的外国人，无不树大拇指，连称，中国军队OK，中国军人OK，OK。哈哈，这大概是战胜于床上的最高典范吧。
　　 最让新兵们发怵的是，每周不定期的内务评比检查。因为不定期，你不知道哪天副连长耿立生集合副班长逐班进行检查，所以，新兵们每天都得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地整被子。
　　 一班的内务除朱世杰外，其他人都整得不赖。不知作为书法家的朱世杰对直线领悟不深，还是对整内务有抵触情绪，总之，每次评比，不是全连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解班长有一天终于火了，他指着朱世杰的鼻子，骂道，朱世杰啊朱世杰，你是猪脑子吗，这么简单的事，你咋就整不好呢。你看你的被子多脬，那能整好吗？你要使劲压，压瓷实了才能整好。当年，俺被子没压好，班上给被子上浇了一瓢水，压了一天，实了。你如果压不实，下次还倒数第一，俺就要给你来一瓢。哦，不行不行，现在管内务不是俺的事，是副班长的事。陆海空，你过来！
　　 正在扫地的陆海空，忙拎着扫把跑过来了，问，班长什么事？
　　 解班长用嘴努了一下朱世杰的被子说，如果下次他的被子再得第一，就往他被子倒瓢水。
　　 陆海空一楞，挠了一下头，答道，是！
　　 朱世杰被解班长警告后，生怕被子遭浇，你想大冬天的，被子浇一瓢水，那还能盖吗？所以格外用心起来。到了周末，朱世杰想，副连长从来不在周末检查内务，于是放松了警惕，随便整了一下，算是完事。没想到早饭后，副连长突然组织内务检查，结果朱世杰又被评为倒数第一。
　　 解班长彻底激怒，二话没说，将陆海空叫到近前，说，你去给他被子倒水。
　　 陆海空答一声“是！”，转身在水桶中舀了一飘水，直奔朱世杰的床头柜，从柜中拿出朱世杰的喝水杯子，打开盖，将一瓢水倒了进去。
　　 解班长大怒，你在干什么！
　　 陆海空佯装不解，说，你不是让我给他的杯子倒水吗？
　　 解班长一楞，恍然大悟，说，怪不得那天你答应得那么爽快，原来在这里等俺着呢。
　　 全班新兵，哄地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