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含新换了件胸前缀着无数圆点小亮片的黑色毛线衣，三十几岁的女人穿着黑色与素色显得肤色邋遢憔悴，她便特意在黑毛线衣外面套了件红色的披肩——这些衣服都是在网上淘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穿。汉娜从上海过来，约贤芝与她一同见个面，去见有段时日没见面的朋友，总归要有点精神，不能因自己失业就让她们担心。
　　 汉娜是素含七八年前的旧同事，四年前从南方来上海，两人失去联络多年，汉娜不知怎么就联系上她，据汉娜说她在上海某家南亚公司做了营运总监，年薪二三十万，素含听她的语气，事业十分得意，焦急的是三十好几大龄未婚的事。那段时间，汉娜隔三差五便打电话给素含，联系感情了解双方情况，说是无意催她抓紧介绍，实则此地无银，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爱清静的素含，不由地快马加鞭，便向生于本地，家境富裕的同学贤芝打听有无合适的男生待娶，且将汉娜发来的照片邮件给贤芝，贤芝一直在德企做事，四平八稳，闷如潭水，机缘巧合的红线一事令她生活陡然充满乐趣，况成人之美是助人为乐之佳事。她不惜唇舌四处打探，后来发邮件问素含：“不喜欢说话的男人，她喜不喜欢？”素含说：“只要他没自闭，精神正常，汉娜应该焐得热他的。”贤芝便跟她讲起她老公的大学同学，叫杨尧，是留日后回国的硕士，近四十，一直未婚，生活严谨，在日企里工作了十来年，未购房，但有经济实力，身材高大，不说金龟婿，起码是个经济适用男。贤芝让老公向杨尧索照片一张，而男方因素不爱照相，目前无电子档的照片。
　　 所以待汉娜的四五通电话后，贤芝给素含回了信，说明某周日留日经济适用男有时间，可约见汉娜，请素含征询汉娜是否得空。素含给汉娜留了邮件，汉娜回曰有空。不料两日后，贤芝急电素含，说相亲男临时有事，现在不能见面，待通知，素含问什么原因取消见面，贤芝说不清楚。素含只得邮件给汉娜，汉娜再三追问，什么原因不能见面，是看了照片后不愿意见还是不想见，是介绍人没有时间还是相亲对象没时间，还是另有隐情，素含耳听得她的逼问，心知剩女如何磨练，才练得如此口才与内力。便自作主张的与汉娜说：“那杨尧奉命赴日研修，一日半会回不了国。”汉娜方此作罢。
　　 过了月余，贤芝邮件问汉娜有无意中人，并说杨尧愿意与汉娜见面。素含再约汉娜，汉娜再三问及对方怎么又想起她来，素含无法招架，只道对方从日本回来了，有时间相见。这回贤芝让老公向杨尧索寸照一张电子档，由素含发给汉娜，汉娜便允了见面。
　　 那次见面约在湖东的一个咖啡厅里，素含去晚了十分钟，该到场的人已经齐了，多年没见的汉娜穿着休闲小西装笑面春风，旁边贤芝的老公与不言苟笑的相亲男坐一边，相亲男理个板寸，皮肤精黑，看起来健康结实。原来汉娜早到了十来分钟，贤芝与相亲男等人进店门时，汉娜就认出了他们——她的眼力劲不错，不愧是销售出身，于是招呼他们坐下。
　　 贤芝笑道：“汉娜真是会自来熟。”
　　 素含道：“你们都没见过面，而我与汉娜六七年没见面，大家还能坐在一起，这是缘份呀！”特意看了眼当事人两个。汉娜早就咯咯地笑开了。
　　 三个闲人见汉娜叽叽呱呱与杨尧聊开了，便借故有事先走。贤芝老公开车送素含，贤芝在一边笑：“这下两个应该对上眼了吧！”素含也说：“一个多话，一个少言，真是互补，也是绝配，杨尧这辈子都不会闷了！”贤芝老公冷静道：“看他们两个的发展了！”
　　 贤芝与素含密切紧张的留意着孤男寡女的情感动向，不日，汉娜致电素含，很严肃的说：“你隐瞒了我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素含听得心头一凛，忙问什么事，汉娜说：“杨尧在跟我见面的那天就说了，他上次约好见面爽面，并不是去日本研修，而是来上海与另一个女孩子相亲了，女孩子条件很好，他很满意，两个联系了一个礼拜，女孩子还是与他分手了。”
　　 素含心想，上次相亲之前，自己再三与贤芝嘱咐此事，为了照顾汉娜的自尊心，让她面子上好看一点，第一次相亲爽约的托词是得杨尧去日本研修，几人对好口，免得穿帮，结果还是被当事人亲口说出来，而她做了口是心非的恶媒婆，好人不易做。
　　 汉娜与杨尧认识半年多，分分合合，个中曲折，比港剧有所过而不无及，据汉娜说，杨尧起先在她面前极自卑，汉娜小他四五岁，在他眼中年轻漂亮，汉娜的收入是杨尧的一两倍，杨尧担心汉娜看不上他。但汉娜看上了杨尧的稳重老实，况且自己芳龄不小了，表示愿意与他交往。之后，两人上演着双城记，男方去上海，或女方来小城，男方也上演了门口送花、雨中苦候、单膝下跪送钻求婚等追爱情剧情节，汉娜还是跟他分了手。
　　 因为细节吧，比方房产证上的名字；杨尧的表达方式与生活方式，等等。
　　
　　 素含脸上抹了网购护肤品，喜气洋洋往小镜子里一瞥，果然增加了不少精神。新近做了头发。她的头发本来就单薄，发质细软，理发店老板娘百般游说，让她掏了三百大洋重做了个头发，头顶紧致的扎了圈小辫上烫发水，把发围烫高了一些，下面的头发烫了些卷卷，重新上了个新咖啡色。老板娘与做头发的小妹再三劝说她买瓶还原酸上头发，她心疼钱不肯，在超市买了瓶便宜的护发膜，洗了发抹上做护理，湿湿的时候发质软而顺滑，干了后还是毛毛糙糙，不成造型，打扮也要下点血本的。
　　 算算上次与贤芝见面的日子，应该是在半年前的钱塘茶人，贤芝刚从德国受训回来，她还在一家小公司做经理，两人坐在茶座间热热闹闹的讲着各自的见闻与生活中的变化。贤芝说：几个大男人，就我一个女人家，做饭的事义无旁贷的担在我身上，我在家都没做过，在德国天天培训完后，回公寓就煮饭吃，那段时间掉头发掉得厉害。一个男的吃着吃着就拈出一根长头发来，不用说，就是我的，拈出来继续吃哇。因为也只有我做中国菜，德国菜我们中国人的肠胃不适应。下馆子的话，要跑老远，我们培训的那个地方，偏得很，鸟不拉屎的。德国人的工厂都离居民区很远的。素含听得哈哈大笑，她这辈子就在私人老板开的小公司里混着，她平素也只能在网上看着异国的新闻。贤芝还给她带来一小瓶科隆的香水做手信。这么多年来，贤芝与她见面时，总会送些小手信给她。素含一一笑纳，这些小礼品的价格都在贤芝的经济承受范围，她不收，显得她的拘束与小气。那天贤芝送她回家，贤芝新换了个德国产的大车，宽敞舒适，是新换了工作后换的，她说：“快四十的女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再不好就完了哦！”。
　　
　　 素含提前带着儿子小黍在修建后迎接游客的明清古街上玩，小黍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的石板路上，一会一个回头妈妈、妈妈地叫，准是发现新奇的玩艺儿。他叫妈妈时，素含就要停下脚步来，站在路边等他，小黍站在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摊前，指着东西一个一个地认，摊主让他买一个时，小黍会认真的说：“我妈妈没钱。”每每这时，素含会自得而有些无奈的与笑面春风的摊主远远对视，她要教会孩子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要拥有。她的育儿观念与现在的母亲可能背道而驰，一般妈妈孩子要什么买什么，只要孩子开心，在自己经济承受的范围都能接受。好在小黍一般不会强行要求她买玩具，他会兴高彩烈的站在玩具前看看，开心地摸着，“妈妈，你等等我，我再看看。”他请求着。素含有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是错误的，或是残忍的，孩子喜欢一个玩具，妈妈不能给他买，是没有经济能力的无能，剥夺了享受拥有的快乐。平安每月给她的生活费有限，除掉房租和柴米油盐，不余分毫，孩子的吃穿用度与学费，都是她以前工作的积蓄，她这一日一日的闲下去，阮囊日渐羞涩，工作没有着落，由不得她不焦虑的。
　　 临街橱窗的玻璃上印着烫卷发穿红披肩黑长靴的素含，身段肥大沉重，离她期望的骨感美有云泥之差。
　　
　　 汉娜朝着素含扬手，走近来看，深咖啡色的头发蓬松有光泽，垂到肩膀下一点，额前头发朝后梳着，显出光光的额头，气色着实不错，可能因为新近换了份好工作，春风得意。剪裁得体的黑色小西装，里面是褐色小T恤，袖子挽起来点，精练简洁。素道：“真让人眼前一亮，你真是个Ol白骨精。”汉娜问什么是Ol，素想自己应该是口齿没表达清楚，不然以汉娜的领悟不会不懂的。听素含夸赞了衣穿着与气色，汉娜笑道：“今天我要准备口袋收获你们的赞美啦！”她心情极好的与小黍打招呼，素含推着小黍，“乖崽叫阿姨呀！”小家伙看了汉娜一眼，出乎意料的叫臭阿姨，汉娜笑了，素含倒是极不好意思，孩子没礼貌，追根究底是做母亲的没有教好。汉娜再三说：“今天真不好意思，没有给小朋友带礼物。”素含忙说没关系，没关系。牵着小黍带着汉娜找座位，四顾着，路边有家叫影饮室的奶茶店，她去买奶茶，汉娜说要请她们，素说不用，马上付了钱，三人在奶茶店对面临河的木桌子前坐了下来。素含带着小黍坐一边，汉娜坐在对面，相对着，汉娜好象说话欲不高的样子，只道：“贤芝这个鬼人，怎么还不来，之前一定要约准时间，自己爽约了快一个小时了。”素含为她辩解：“她两点半时找我电话在找停车位，估计是还没找到车位，你知道啦，这个城市小，人又多，找车位很难，这里又是旅游区。”汉娜眉毛用棕色的笔画得平平的，眉梢微微上翘，长长的脸显得有些杀气，一双眼睛深而寒光凛凛的，高颧骨，眼窝下星星点点显些淡斑，厚嘴唇，淡妆一番也还耐看，她今年应该三十有五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当年她与素含同家公司做助理出身的，汉娜几次跳槽，现在做到外资企业里的营运总监了，素含工作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小公司里做经理。素含一直自卑着，汉娜自信而跋扈，有气场，素含归根自己的发展不畅为沟通能力差，又不愿改善。她们认识以来，汉娜一直是个话匣子，与杨尧分了手后，有好几次晚上跟她打电话，每次又哭又笑的讲好几个钟头，素含握着的手机与脸颊都发烧了，而汉娜仍事无巨细但脑子清醒又精明的跟她诉说着与杨尧交往的点滴与琐碎，记忆力好得惊人。会说话的人，职场上也是个精明人。
　　 汉娜说：“这个鬼贤芝，说好了这个时候碰面，人还没出现。哈哈，正好有理由让她请我们吃饭了！”汉娜左手拿着白色的苹果，右手尖尖的食指在屏幕上抹来抹去，素含忙说：“我给她打电话问问情况，你别打电话了，上海漫游到这里费钱。”汉娜朗声笑着，这点小钱不屑放在眼里般，素含急忙拨了电话过去，贤芝还在四处转悠找车位，已经转了二三圈了。素含告诉她位置，让她别太着急着过来。
　　 小黍坐在木长凳上玩着饮品店老板多给的红色奶茶吸管，素含与汉娜闲坐着，汉娜的话不多，素含便问：“你什么时候换了个手机呀？”汉娜道：“今年三月份。”
　　 素含问：“多少钱？”
　　 “别人送的。”汉娜淡淡说，低头玩着手机，又细又白的手指头飞快的触摸着手机屏。
　　 她们几个人碰面时，才下午三点多，茶座人太多，吃晚饭太早，贤芝提议在古街里转转，汉娜与她两个在前面肩并肩亲亲热热的说着话，时不时地迸出笑声来，素含牵着小黍在后面，小黍玩了一个中午了，仍然玩兴不浅，一会儿要看这个玩具，一会儿又发现打火机这样的新奇玩艺儿，两队人一前一后，小黍有些累了，直嚷着要抱，素含的靴是高跟的，脚走得酸痛。小黍双手箍着她的肚子，两只小脚围着她的腰，她象抱袋鼠一样抱着他，跟在贤芝与汉娜后面，过了三座桥，转了六条巷子，待到薄暮冥冥时，贤芝说：“在鱼食饭稻吃个饭，坐会儿吧！”
　　 汉娜在饭桌上与她们两个说起她的纠结，目前刚进了这家港资企业，全英文的环境搞得有点头大，猎头又给她打电话，有家美资与英资想跟她见见，年薪都在四十万左右。她纠结要不要去面试。她这份不经意的自得，素凡再钝也看得出的——贤芝在家外贸店挑衣服时，汉娜拿着电话边讲边绕着店里转圈，说着她的这份港企、美企、英企的纠结，连路人都侧目了。说完汉娜的事，汉娜问素含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是没有找还是没有面试的单位，素凡气短，说没有合适的岗位，汉娜惊讶了，“我想问问你，你平时是怎么面试的？”高高地坐在对面，象上司逼问没完成工作任务下属。素凡心中极不舒服，也极不痛快。饭刚刚吃完却如哽在喉。
　　 汉娜说：“跟你说件事呀，这件事本不应该我说的，我也不是想破坏什么！”
　　 素含示意她说，汉娜说：“你老公每个月都会给我发微信，一个已经结婚成家的男人，还给老婆的朋友发短信，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呀，素含你要当心呀，不过你请放心，我从来没回他的短信。他发过来的微信，我找找你看，……“翻着苹果手机看，又说：“我换了手机，应该不在这个上面了。”素含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她听话听音，再傻也听得出汉娜的意思。
　　 汉娜与贤芝两个人隔着饭桌伸着头，两对眼睁得圆圆的，诧异的异口同声的问：“你当初怎么就会选择他？你选择就没有自己的标准吗？”贤芝在一旁补充道：“我当初就不看好他们，听素含讲起这个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