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帮我拿瓶啤酒”，这话喊了两次，李老师的老婆艳华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珠子都掉进电视里去了：华妃刁难，甄嬛孩子没了。艳华抬起手，抹去眼角渗出的一抹泪花。李老师把啤酒杯往桌子上使劲一蹲，艳华才回过神来，问一句，“干嘛？”“这么大岁数了，看个电视还擦眼抹泪，当自己倪萍啊？”李老师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哎呦，我说，你别在学校受了气，到我这来撒，我看电视管你什么事啊？”
　　 老婆一句话，让李老师一点喝酒的心情没有了，他气呼呼放下酒杯，往炕上一倒，倒成了一个阿拉伯数字“1”。放假第一天，气就这么不顺，李老师心里真是憋屈。
　　
　　 李老师56年出生，挨过饿、受过穷，不信天，不信命，信衣食。可是昨天，李老师下班蹬着自行车往家走，遇见一个算命的，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一连串的不如意，不由自主就下了车，想卜算一下。算命的一见他说，你印堂发黑啊，最近倒霉事不少吧。你命犯小人，该着有这么一劫啊。李老师不动声色，但心中暗暗想，这算命的还真有两下子。
　　 李老师初中文化，但写一手好字，就凭这一手好字，在村子里很受人敬重，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愿找李老师帮忙。在朴实厚道的村人眼里，初中文化的李老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因此镇上招民办老师，村里就推荐了他，后来，在国家相关政策的落实下一步步转了正，成了真正的“铁饭碗”。李老师自小腿脚有点小毛病，稍稍有点跛，这让“铁饭碗”的李老师没能找到铁饭碗的媳妇，而是娶了同村种地的艳华。
　　 李老师贴近算命先生的耳根，问：“请问先生，我犯得是哪方面的小人，有化解的办法吗？”算命先生捋一把不长的胡须，微微一笑，说：“你印堂上聚着的乌气呈桃花形，因此，你的小人和女人有关。也是你命里的劫数。尊天之意，得天之命，不用强求，会过去的。”一向小气的李老师这次出手大方，额外多给了算命先生10元钱。他觉得自己真的遇上高人了。
　　 小人和女人有关，可不是吗？那日下了班都走半路了，李老师想起来，给艳华买的牙疼药落学校了，就返回去拿。办公室没锁门，李老师推门而入，然后就直愣愣杵在那，回不过神来了。他看见音乐老师梅老师正伏在王主任肩头哭。王主任一只手插在梅老师头发里，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梅老师的肩膀安抚。李老师进退两难，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王主任抬头看到了李老师，“腾”的站起来，梅老师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摔倒。梅老师这时也发现了李老师，“嚯”地站起来，嘴里嘟囔一句“看什么看，老不正经”，甩手走开了。回来的路上，李老师神情恍惚，一个劲地琢磨自己咋就老不正经了，结果差点撞上一辆拉砖的四轮车。
　　
　　 这事过去几天了，李老师跟谁也没提起，包括老婆艳华。李老师知道这话要是和艳华讲了，就等于开了新闻发布会，艳华一向口无遮拦，没心没肺。自己一个要退休的人了，紧等着评高职，高职评上，这辈子也没白在教育上混，有名有利，一个月多拿千八百的工资，可不是小数目，这节骨眼李老师不想惹出事端，再说李老师本来也不是个多事的人。
　　 李老师教了半辈子的数学，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初中数学课本一年年磨下来，也不成问题了。而且李老师性子好，一遍不会教两遍，两遍不会教三遍。有调皮学生对他不敬，背地里给他起个外号“瘸拐李”（因为他跛），他听到了也不生气。李老师数学成绩在同位班里一直居于前茅。校长把毕业班的重任放心交给了他，一教十年，数学成绩从未给校长擦过脸。
　　 今年和李老师教同位班多年的方老师出车祸摔断了腿，和李老师年纪相仿经历相似的吴老师被安排到了初三。吴老师高中毕业，头脑聪明，不是早年家里穷，绝对是个上学的好料子。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招民办老师就没考大学，和李老师一起到镇上教书。吴老师聪明，教书也有门道，但不似李老师有耐心，讲课讲一遍，所以往往基础好的学生吃得好，基础差的学生吃不饱，导致他教的成绩两极分化。吴老师给自己的成绩特点下一定论：教书“遇”人，遇到素质差的学生怎么教也不行。久而久之，吴老师在教师圈里有了个外号，“遇人”老师。
　　 吴老师擅乐器，尤其熟谙二胡，十年前的教师节，吴老师在庆祝会上拉了一首《二泉映月》，把全场的老师都听醉了。颇有文学细胞的音乐老师梅老师后来这样向吴老师形容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泉水把月的金黄咬碎了，斑斑驳驳落了一地，仿佛生命所有的孔窍都被打通了，一段段前尘往事被款款地牵扯出来，月光拖着一尾素琴一波一波地涌来。我醉了。”听着瓷人一样的梅老师的动情描述，吴老师也醉了。心旌微醺时，他自己都不知道胳膊是怎么伸出去的，梅老师就堆在他怀里了。以后，寂寞的校园里就有了一段风流韵事。梅老师丈夫远在海南，自然不知。但口口相传，这事最后传到了吴老师老婆的耳朵里。可吴老师铁了心了，在家务农的老婆，舍不得将拿着国家俸禄又一表人才的吴老师拱手让人，只好装聋作哑了。
　　 因为初三重升学率，往往以考入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人数衡量一个学校教学水平的高低，所以各校都十分注重初三尖子生的成绩，因此方老师摔断腿后，王主任大胆的举荐了吴老师。
　　 吴老师看不上李老师，觉得李老师死心眼，天天忙得跟老黄牛似的，不是备课就是判作业，课间还叫个偏科学生来辅导。吴老师凭着教学上的小技巧，班里尖子生成绩一路领先。至于尖子生以外的学生，不上高中的，基本都是毕业证拿到手就满足了，所以家长、学校、还有学生自己都不怎么在意成绩了。自习课，吴老师从不去辅导，他深信，四十五分钟的课堂已把尖子生喂得饱饱地了。李老师去辅导时，吴老师往往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聊家常、说淡话。李老师从教室回来，吴老师抬抬眼皮，拖着长音说：“我说老李啊，你都快退休的人了，积极个啥，别抢了人家小年轻的风头。”李老师不吭声，默默洗去手上的粉笔灰。
　　
　　 李老师参加工作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听着很长，过着很短。
　　 下了班，李老师慢悠悠骑车往家走。村子的上空已氤氲起了炊烟。不知怎的，一向没哈文艺细胞的李老师突然文艺起来了。他想到了小品《不差钱》里小沈阳的一句台词：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他是个奔六的人了，一生平平淡淡，无功无业，还好，教过的学生都记着他的好，见面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师”。这样想着，望望渐渐被地平线吞没的一轮红日，李老师心中渐渐升腾起了一种哲人的情愫：夕阳落了，晚霞退了，原来一切都可以颠覆在时间中。
　　 李老师厚道，老婆艳华撒泼时常骂他窝囊。可是李老师是个有骨气的人。三十多岁时，教学成绩突出，在十里八村口碑极好。一天，精干的老父亲到县办事回来，拿回两条中华烟。塞给他说：“儿啊，你都是三十岁的人了，三十而立，你教书教这么好，可咱家没背景，不像人家教不好书的，有家底顶着一样当领导。你晚上把这烟给管事的送过去，让他提拔提拔你。”李老师一听，脸，“腾”的红了，咬紧后槽牙说：“爸，你儿子可以没有下眼皮，但绝不能没有上眼皮，我不会抬高眼皮巴结人的。”为这事，艳华狠狠和他吵了一架，半个月不给他好脸色，骂他犟驴、一根筋。
　　 每年十一月，都是评职称的月份，初职评中职，中职评高职。这些年，李老师和吴老师因为学历低远远被甩在了高职后边，眼看就要退休了，评不上的话就没指望了。今年高职名额就一个，因为工龄高，所以这次李老师、吴老师都排在了参评人员的前面。因为教学成绩高，李老师的分数要稍高于吴老师，有一定的优越性。即便这样，李老师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新学期开始了。全校老师集中在校会议室，等着分课。历来分课在学科上没啥大的变动，只是微调一下所教年级。大家一听到李老师这学期担任的课程，都吃了一惊。教了多年毕业班的数学的李老师被安排教初一语文了。王主任一公布，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李老师身上。李老师恍不过神来，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散会后，李老师径直找校长去了，校长很礼貌地接待了李老师。首先校长对李老师这么多年的兢兢业业提出表扬。紧接着话锋一转，说，李老师啊，你这种抓全班，成绩全面提升的做法更适合教初一学生，能帮学生打下良好的基础。再说年岁大了，许多年轻老师也需要到初三历练历练。言外之意是你李老师不能总占着毕业班的位子。至于为什么安排李老师教语文，校长耐心地给李老师解释着：语文老师小刘休产假了，新调来的教育局某科室主任的小姨子又是教数学的，人家初来乍到让人家改科目不合适，李老师字写得好，对联写得好，有语文底子的，王主任还是很了解你的，就给学校分忧吧。校长一个五尺高的大老爷们长了一张杨二嫂的嘴，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情真意切，李老师脸皮薄，考虑到学校已经这么安排了，他这一动就得牵连好几个人，就不说什么，低着头从校长室蔫蔫地走出来。听话听音，李老师听出来，把他从数学拉倒语文上来，是王主任做的劲。李老师一拍脑门，哎，不回去拿那药，老婆牙疼一宿也死不了人，那天干嘛回去拿啊。
　　 老实人都有犟脾气，李老师的犟劲又上来了，你王主任挤兑我，让我教，我就教给你看。李老师不研究勾股定理什么的了，一门心思的琢磨“妇抚儿乳”和“儿含乳啼”两个“乳”字的区别。毕竟没有教语文的经验，半学期下来，尽管李老师头发白了一层，成绩也不甚理想，而且因为所教学科和他后来进修的数学学历不一致，导致评高职因零点五分的分差输给了吴老师。
　　 一日，李老师上厕所，听到一墙之隔的女教工厕所里，有人在打电话。声音不大，但足以灌入他的耳朵里。李老师无意偷听别人的隐私，可那声音句句入耳：“老吴啊，我这次可是帮你大忙了，也算我们以前没白好一场。我不按照你说的跟王主任说李老师在你面前说我和他的事挑拨事端，王主任就不会给李老师小鞋穿了，高职你是评不上的。”是梅老师的声音。李老师差点栽倒在厕所里。
　　
　　 李老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刚才老婆一句“在学校里受了气”，深深刺痛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个猴子，被吴老师、梅老师、王主任还有校长痛痛快快地耍了一通。凭他善良的本性是怎么也想不到相识多年的吴老师是这场“猴戏”的导演者。他脑海里放电影般一幕幕回忆着所有的事件，电视剧的情节隐隐飘入了他的耳朵：甄嬛的孩子其实是死在皇后和安陵容手里的，华妃只不过是替他们担了罪名受了罚。皇后皇后和安陵容好阴毒，借刀杀人，还滴血不见。他把电视剧里几个人和他和吴老师、梅老师、王主任几个人一一对号，但自己是甄嬛还是甄嬛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他下不了结论。老婆骂他窝囊，骂了大半辈子了，这回他也觉得自己有点窝囊了。猴急了也会咬人，他决定开学后去找吴老师他们理论，他要三人对质，到底他有没有说过梅老师、王主任的事儿。
　　
　　 一个寒假过去了，开学后，一眨眼就开春了。春，强大，有力，把冬所有的积怨都暖化了。花香气，草鲜味，还有泥土湿湿的腥膻味，冲击着人们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振奋、提神起来。李老师想起年轻时读到的茨威格的一句话：“所有生活的安定和秩序最高成就的获得是以放弃为代价的。”他不想去找吴老师他们三人对质了，他放弃了，他要好好带着学生学语文，和学生一起背诵朱自清先生的《春》：“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