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琴(散文)
这样的午后,窗外的栀子花盛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映在一大片绿色之中,很纯净。香气弥散在整个小区中,不管你从哪条路上行走,香味都会窜过来,轻轻触碰你的嗅觉,让你猛地一震:“哦,你也在这儿。”
我站在窗前,看着行人面带微笑的行走,知道看起来独行的这个人那个人其实都是在伴着花香而行,不然,他或她脸上的表情怎么可能那么生动呢?
莫名地,我竟想起了琴。
琴是我在师范时的同窗好友,那时候师范生是有保障的,入校即拥有每月饭菜票的供应,毕业了还可以包分配。所以师范真是比现在的大学还吃香。因为将来工作的性质非常明确,所以我们的课程也很明确。“三字一话”(毛笔字、钢笔字、粉笔字和普通话。)大家在一起看新闻学普通话,在一起练各种字,还弹琴唱歌学指挥,文化课抓得也挺紧。因为都是从初中考过来的,大家基本上都还是少年,单纯天真,所以学东西认真也很快。只是因为学得杂,且都是皮毛,所以后来的我们大多是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
我就是在那丰富多彩的生活中认识琴的。
当时琴跟我是同寝室,后来因为我俩个子差不多也就坐了同位。琴是从霍山的山里考出来的。毕业后我有了男朋友,还带着男朋友去了她的家,她的家在群山之中的一个山顶上,周围几里都没有人家,她到集市上接到我们,然后带着我们顺着一条山路往上走,穿过竹林、山地,最后峰回路转看到几间小屋。那时候,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的诗句是“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因为远离人群,我在她家的几天一个外人也没看到,我喝的水是直接从山上连接到厨房的山泉,我吃的菜是直接从山后挖回来的百合,捡回来的竹蘑菇和地衣。虽是盛夏,晚上却需要盖着被子,而且那么干净的天空,星星也格外离得近,以致于晚上透着窗户看着群星,我怀疑星星稍不留意就会从窗口滑进来扑入我的怀中。
琴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也都考学走出了大山,家中只有她爸爸妈妈,她的爸爸比较有意思,喜欢跟我们说话,他带着浓厚方言的语气听起来很好玩,仿佛是说话到收尾的地方舌头总是要转个弯,他说:“你们现在交的朋友怕会是一辈子的了。”她妈妈一直不爱说话,说话的声音细细的,记得她将百合蒸好之后,说:“吃哦,你们吃哦,这个是好东西呢。”两位朴实的老人也没把我们当成客人,我们在那自由自在,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
因为来自这样的深山,又是生活在这样淳朴的家庭中。琴善良而朴实,就是很内向,总是静悄悄地,后来我在读书中读到“荷蓑出林春雨细,芦管卧吹莎草绿”时就会想到她,觉得她的名字是琴,其实声音更像是一支芦管:细细的却悠长。
她长得格外瘦,瘦得像是一幅画一样,走路也是极为悄悄的,常常让人忘了她的存在。但是在寝室中,只要她说话大家却都会安静下来,想来是她不轻易说话,而她那极细的声音不安静是听不到的。
我的记忆中装着很多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体育课上,我俩坐在树荫下,她轻轻哼唱《油纸伞》,那时候没学过戴望舒的《雨巷》,那首带着淡淡哀愁的歌经她细细的嗓子细细地唱,就有了特殊的味道。她看我喜欢,就一句句教我。
寝室里,她给我泡桂花茶。她跟我说制作桂花茶的过程,桂花盛开的时候在树下铺上洗净的床单,然后摇动树干,桂花就会纷纷飘落,然后拣去树叶等杂物,再在大太阳下晒干,跟茶叶放一起即可。我在头脑中想象着她站在树下摇动桂花树,她的发间、肩头、眉毛上都落满花朵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也很美。
记得我生日的时候,我们用饭票换了一些零食:花生米、白糖饼、玉米棒(当时还是物质紧张的年代,零食对我们还属于奢侈品),还买了蜡烛,躲在教室里过生日。白糖饼是一大块,需要拽开,拽白糖饼的时候弄得桌翻凳倒的,嘻哈笑个不停。当时,班主任就站在窗外,我们不知道,一个劲地玩。班主任也没扫我们的兴,只是在第二天的课堂上说下次不要在教室点蜡烛了,安全最重要。
......
那之后,是毕业,是一封封的信件。再然后,我们各自恋爱、结婚、调动工作,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一直到二十年后的聚会,琴还是琴,我还是我,我说什么时候去她老家拜访她爸爸妈妈,她说她爸爸已经去世,她妈妈跟着哥哥住在省城了,老家的房子已经废弃。
聚会中我们准备坐船游览时突逢暴雨,我的女儿已经站在船沿,我还在岸上,这时一阵风将船吹离了岸,女儿吓得大哭,我站着手足无措,而一直缓缓的琴却丢掉伞,一条腿跨上船敏捷地抱下我的女儿。女儿依偎着她仿佛是依偎着妈妈。
我站着,眼眶湿润。
聚会之后,有个叫胜的男同学给我打电话,他因为有事错过了这场聚会,但是从同学那找到了我的号码,知道我和琴关系好,就给我打电话问她的情况。
这时,我才知道琴二十年前的那场恋情。
他说,当年他们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去过她的家,跟她爸爸谈起了婚事。她爸爸说:“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考到了外地,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就这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就在我身边。”
胜只好放弃。放弃了这段感情的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家乡的一个女孩,正在谈婚论嫁的时候,琴打电话给他,说她爸爸同意了。可是这时候胜已经在准备婚礼了,他只好将这件事告诉她,琴没说什么,这段感情就落幕了。
琴没说什么,可是我可以想象,她要想说服她的爸爸同意她的远嫁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我不知道她是采用什么方式的,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死心塌地的,但是,当她用自己的爱情说服了家人时却说服不了命运,那时的她,会是多么痛苦?可是,瘦削如画的她一定是很平静很平静地承受了的。
他们之间感情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是在胜坐在我们后面的时候,还是在毕业之后?我想起毕业之后胜还长途坐车到我家,那时候我因为同学来访兴高采烈,召集临近的同学小聚。现在想,是不是他去琴家提亲遭拒后转而来求助于我呢?我不得而知,也无需再问。
他很平静地说着这些事,但我知道他的心是歉疚的。我说:“这次看到她,没有细谈,我就问她生活得怎么样,她说都不错。你放心吧。”
其时,这时候的琴生活确实不错,老公也是教师,对家庭很好。儿子已经六年级,非常懂事也很聪明。只是,谁能想,儿子偶然的几次流鼻血竟然是因为脑部有一个瘤呢!晴天霹雳!幸亏琴的当医生的哥哥找来北京的专家第一时间做了手术,孩子脱险。但是中间这个过程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事情的过程我不知道,当孩子手术完毕已经回到课堂的时候,琴才在网上跟我说这件事。我给她打电话,她挂了,给我短信说:“我不能听到你的声音,我怕我忍不住眼泪。”
上个星期,我去了她家。她的老公比我们还低一届,但是却两鬓斑白,我没说什么,因为她那可爱的儿子翻她手机照片给我看,说她就喜欢拍美女,连电视里的都拍时,我看到了一系列她儿子住院的照片:最初流鼻血的,头上绑着绷带的,开始喝稀饭的,医生看护中的。其中有一张她老公的:靠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身后是窗外的阳光,这使他的脸格外暗淡无光,细碎的白发清晰可见,多么疲惫、多么伤痛!刹那间,我的泪就涌出来了。
我赶紧拿开手机,端起茶杯装作喝茶。
琴给我准备了好茶,是谷雨前她和儿子用周末的时间回老家山中的茶园采摘的。茶甚至带着兰花的香味,好像是在兰花香中浸润过的一样。
今年春天,因为我栽的那棵梅树去年没有开花,我就重新移栽。没想到,一挖出梅树的根,清香扑鼻而来。我恍然明白,屈原为什么用那么多的香草来装点自己清洁的灵魂了,真正的香本是来自于根的吸收,清洁也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
琴特意为我准备的绿茶就是这样,大山的香气浸润后的清气在开水的冲泡下一点点地溢出,饮下去便是每一个器官的舒畅。
琴将我拉入屋中,给我看她才学做的棉鞋,然后用她的脚比试我的脚,我说:“你不是准备给我做吧?不用哦,我有棉鞋的。你已经够忙的了。”
“不忙的,我秋天给你做。”然后又问了我家老公穿的鞋码,这个琴啊,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跟我分享,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
我说:“中间几年联系不上你了,我给你写的信就寄给你初中的学校,我记得学校就在去你家的路上,因为你从那毕业的,肯定有老师认识你。你要回家肯定会经过那学校,那样的话你认识的老师就会把信递给你了。”
她说:“一直没收到你的信,有时候我也想,要是到你的老家去肯定能找到你的。”
少年时代的友情似乎一直没有断裂过,而现在,我们已经是中年。中年的琴已经不像是那些芬芳在枝头的花儿了,更像是那不开花的梅树,默默地,不引人注目地散发着清气,不浓烈,却格外悠远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