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湖南乡下叫父亲“爷”，音似牙，老爸或爸爸是广东人和城市里叫出来的词，家里的只有老弟小五才这样叫。现在我们大家背地里悄悄的叫他老太爷。
　　 父亲是奔六十的人了，长年在日头里晒得黧黑的一张脸，五官如刀削斧劈，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深目削鼻，加上一头卷发，年轻时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只是那个年代的人，个子都不是很高。年老的刘德华的面部侧影与父亲侧影有些像，所有的姊妹都这么说。他身体结实，捱得苦，年轻时为了养活一把儿女，什么体力活都做过，夏天贩西瓜和李子，冬天卖苹果和桔子，农忙时下田种稻插秧打谷子，一年四季没有停歇的时候。父亲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厚道老实，以前在市场里男男女女很尊重他。不过，他并不是个精于做生意的人，后来没有卖水果，他就在家里种菜种稻养猪，为儿女们修补单车，补补箢箕和篱门，为在外工作的儿女们带孩子。
　　 祖父饱读诗书，而我父亲身为长子，底下有四个弟弟妹妹，他念书时逢上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缺吃少穿，老师来走访劝学，他躲在苋菜地里不肯去学堂，要跟大人们出去工挣工分。他后来成年与田地打交道，拙手拙脚，去学校开家长会，见着老师也会拘谨局促，养育的五个子女，他与我母亲辛苦供学，每个人能念得进去就一定设法供学费。在我念二年级时上完绘画课后，老师让我们回家照着图画书，画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深夜了我还在煤油灯下画画，画来画去总画不像，心里又急又慌。父亲过来，巨大的手掌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笔的给我描，描完了，我瞧了瞧，却对这个作品很不满意，因为一点也不像，嘴一撇，作势要哭了；他有些急躁，拽过笔自己凑在灯下画，过会儿让我去看，我一看，他画得更不像了。我嘻嘻的笑，大人还画不像，老师应该不会说我了。
　　 别人笑说我家子女多，将来热闹，老时可享儿女福；但父亲年轻时吃的苦头，说也说不完。他自我安慰的说：“生儿育女是投资，老了要收回成本，还有得赚的。”一直当此作笑谈，实际我们成家生儿育女后，他还是贴了我们不少力。他年轻时，供养儿女成长读书着实不易，家中收入仅是田里菜园，一锄一刨，一分一毫都是辛苦血汗。因家境贫寒，偶有鱼肉荤腥，总是归我们先吃好吃饱，父亲只拣些残羹剩饭。好一点的衣服和皮鞋，往往只有过年过节穿几次；平时穿衣，不讲究颜色和式样。叔叔姑父的旧衣，穿在身上安之若素。
　　 我们姊妹长大成人后，有了各自的家庭与孩子，但都是在外飘泊工作。有年冬天，母亲摔折手上的骨头，生活不能自理，二妹的孩子放在他们身边看顾。父亲一面要打点母亲的饮食起居，为她洗头梳头穿衣做饭等，一面还要照顾七八个月大婴儿的生活，田里菜地里的事情也要忙乎，更兼猪栏里还养着十数头猪。父亲一个人几头忙，忙了一两个月，直到母亲的手康复。
　　 他脾气温和，虽然寡言少语，但做事细致，粗活细活都能拿得上手，是典型的湖南男人，尽心尽力操持家庭，维持生活。
　　 常说父爱如山，沉重伟大，而我觉得父亲如湘江之水，清澈平静，温情脉脉。他从不抱怨生活，也不抱怨自己命运的骞劣，只知道埋头苦干，养活一家妻儿老小，把如水之爱无声无息的传递给我们。
　　 离家十数年，我与家人聚少离多。回一次家，必是父亲送我上车。某次上车后，想到前路颠簸，不禁眼泪双流，父亲在车窗外眼望着我，双目炯炯却也逐渐红了，一直看我，我低头不忍再看，车正好此时开动，再回头时，正看到他佝偻着背，裤脚挽着，低头擦眼，记忆中的父亲已成一个近六十的暮年男子。
　　 家中数人，唯有父亲最为了解我，如是母亲或是族中邻人，儿女琐事唠唠叨叨，数落不休，而父亲对我总是信任与鼓励，视我为男子，任我在外面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