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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江南】墨一迪的画(小小说外两篇)


作者:常聪慧 布衣,365.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61发表时间:2013-06-02 15:02:18


   【墨一迪的画】
   说来像段聊斋或是寓言,但我的同学墨一迪,确实在一个日光昭昭的白天隐入了画中。在这之前,墨一迪曾无数次向我提到过那幅画,但从未拿出示人。我一直以为那幅画不过是他的想象。
   我是墨一迪的同学,事实上,自从前年他妻子带着他的孩子移居加拿大,我也成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有联系的人。
   刚刚领我进来的是个热心人,他站在墨一迪办公室门口大声喊:“墨一迪,有人找。”
   无人应答。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整个办公室淹没在强光里,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不清室内。他又喊了一声,依旧无声。
   这位老兄连声抱歉,“等等啊,等等,等我去找找他,早晨明明见他从我身边经过的。”随后,“墨一迪,墨一迪……”的呼喊声在整个楼道响起。
   我深感不安,局促地徘徊在墨一迪的办公室。来找他是临时起意,正巧办事路过他单位楼下。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这是间很大的办公室,整整齐齐排放着无数个卡座,卡座将房间分隔成无数个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一桌一椅一人。只是人们都不说话,每个人的双眼都只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方才我以为房间里没有人,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多。
   我越发的不安。“墨一迪”的呼声在屋外回荡,远得像旷野里刮过的风。
   蓦然,我依稀听一丝声音:
   “嗨,听到了吗?居然有人在找那臭人。”
   “嘻,听到了。居然有人找。”
   “嗨,听到了吗?居然有人在找那臭人。”
   “嘻,听到了。居然有人找。”
   ……
   那些声音像尖尖的线,一根一根,前脚跟后脚,汇聚如潮,紧密相连,编织成一张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网,勒得人脑瓜疼。我无法听清声音发自哪里,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而观察座位上的每个人,人人都像纹丝不动的机器,既不见有人走动,也无人交头接耳。
   “嗨,听到了吗?居然有人在找那臭人。”
   “嘻,听到了。居然有人找。”
   ……
   那些声音停在一个频道,不断重播、回放。我像不小心一跤跌进一个恶梦里,四处的强光照耀着我,明明是白天,我却像身处阴冷的夜晚,浑身冒出冷汗。
   我担着小心走近一人。向他打听墨一迪的位置,打算把带给他的那套茶具放下就走。这里的气氛给人的感觉极不舒服,让人想逃离。
   那人遥遥一指,我在强烈的光线中摸索着找到墨一迪的座位,那里果然空着。
   然后,我就在墨一迪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幅画。
   那画作,左侧是辽阔静寂的大河,在五月阳光照耀下闪着光。占据画面更多空间的是浅蓝色的群山,由一条嶙峋山道蜿蜒而上,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天际。在云雾之间隐显出一座宫殿,那檐角垂挂的铜铃微微斜倾,仿佛在轻风的抚动中飘然欲响。
   我盯着那宫殿,喘不过气来。我肯定这就是墨一迪的画,我曾在他的讲述中不止一次梦到过它。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眼前,云纱飘渺间,墨一迪站在两尺之外的白玉柱旁,手里捧着一卷古书,正在摇头晃脑地吟咏。
   前几天,墨一迪打来电话,大概是喝醉了,他说他住在一个荒凉的星球,然后是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狂言。尽管我自己过得也不如意,但我觉得我有义务关心一下他。
   没想到墨一迪居然有能耐藏在画里。我心中狂喜,这是多少伟大的藏身之地啊,我也想拥有这样的法术。
   “墨一迪!”我大叫。我抬步欲奔向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行动,肉骨凡胎像巨石般沉重。墨一迪惊讶地望向我,然后颔首微笑,挥了挥手中的书卷。
   突然,耳边声如石裂,洪钟巨响,我被人狠狠搡出画外。
   我的眼前仍是墨一迪的那幅画,但是它正在渐渐消失,像被人拎着衣领扯下来一般,先从顶底,然后慢慢到画轴中央,最后是那条泛着粼光的大河,彻底不见了。余存桌上的,只是一张空空的宣纸。如果留意,或可会发觉那宣纸是有些年头陈旧的发黄。
   真耶,幻耶?我不知道,但我明白,我的同学墨一迪是真的“不见了”。
   “哈,可找到你了,还以为你已经走了。”那位好心人跑得呼呼直喘气,热气腾腾来到我面前。“我打听清楚了,墨一迪上一周就出差去了。”我摇摇手中发黄的宣纸,不知说什么好。
   再过些天我去墨一迪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依旧强光笼罩,依旧人人危襟严坐,默不作声。“墨一迪。”我轻声呼唤,“墨一迪,有人找——”
   那个座位上坐着一张鲜嫩的面孔,他茫茫然摇头。说:“不知道,从没听说过墨一迪。”我试图寻找上次带我入内的热心人,同样遍寻不到。
   “墨一迪。”我轻声呼唤,“墨一迪,有人找——”
  
   【桥的寓言】
   我走那天,老包变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桥,无论从形式还是功能,都与普通连通河面的桥无异:在风吹雨淋中日日被来往的车流人群践踏。老包由肉身变成钢筋水泥桥的事实,破坏了课本上物质与物质间相互转换的逻辑,这种破坏,使我对人类进化的无限可能充满了诧异与想象。
   老包和我初遇是在雨天。天阴着,雨下得呯呯砰砰,摔在窗户玻璃上,像打耳光。临时充当考场的会议室笼罩在暗淡的灯光下。老包歪过头冲我问:“兄弟,田亩税是哪年哪朝的事?”我瞪他两秒,指指佩戴的“监考证”。老包乐了,连连举手致礼:“误会,误会。”
   要记住老包真不难,考场里属他活跃,左邻右舍都在为他传递消息。太嚣张了。当我要再次进行谴责时,被同事扯住,轻轻把我拉到外面。
   “那个人我知道。这次考试主要是为了普及知识,不碍事的。”
   “哦。”我应了声,仍是忿忿难平。“那人是哪儿的?”
   “来,给你,今天的。”同事递来日报,指指一则标题:扎根边远,为国聚财。消息里报到,某县税务所距县城近100公里,长年累月,所长带领所全体人员负责3镇、5乡方圆10公里的500多户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地方税收征收工作,为国为民聚集着一分一厘财富。而这个税务所的“全体干部职工”只有党支部书记兼所长、副所长和派驻纪检监察员三个人。
   我用报纸遥指老包,“他?”
   同事点头。“所长老包。这次上面有意思让他动动。”
   “五十几了吧?看年岁不小了。”
   “三十六。”
   “啊?”
   “我们同年分配的。”
   “哦。”
   “老包人不错,又勤奋,只是脾气倔了点,当年毕业本来留局,结果出了点儿事,下去了。这些年干得还不错。”
   “出了什么事?”
   同事摇摇头,“我也不很清楚。但因为那事他瘸了一条腿。”
   天继续阴着,雨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盛夏沉甸甸的空气中饱含着温暖又湿润的腥气。会议室光线黯淡,模模糊糊的老包忙忙碌碌。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怜悯。
   没想到一个月后,我与老包再次相逢。我留意,老包左腿果然有些瘸。因为有上次的“误会”,老包对我很热情,这使我对即将开始的三个月“蹲点”生活充满信心。
   果不其然,老包每天载着我,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快快活活四处转悠。介绍起他的辖区,老包就成了话痨。
   如果一个老农从种子起就开始摆弄他的蔬菜,像养孩子一样养大,并且亲自拿到市场贩卖,向各种脾气的顾客推销,那他介绍自己的产品时,肯定和老包一样,讲得纹理清晰头头是道。老包对这片区域确实是下了功夫的,甚至可以感觉到老包是将自己“渗透”了进去。这种“渗透”不仅仅因为职务职责,而是一个人对一件事过度关注关心所至。
   某天,我问老包,什么时候给他贺喜?
   贺什么喜?
   任命啊,不是说要提你了嘛。
   谁说的?我咋不知道?老包吃惊地问。不可能,像我这样有“前科”的,这些年对我已经不错了。随后老包给我讲了段历史,第一次提起他的“瘸腿”。
   当年他在一个集贸税务所实习,得知辖区内一水果商要撤摊,有逃税可能,老包就扣押了水果。后来水果商缴了税款,但在返还时发现部分水果冻坏,水果商大怒,打了老包,腿就是那次打坏的。
   “可恨,水果坏了可以申请赔偿,不至于打人啊。”我气愤不已。“不对啊,老包,按说你也是受害者,怎么你说是“前科”?”
   老包搔搔头,嘿嘿一笑:“我违法在先,不该未经批准私自执行扣押。”
   “咳,你说你——”
   自那天谈话后,老包本来不胖的体形开始往扁里走。老包的变化是日渐式的,发现他萎靡不振时,我的“蹲点”已近尾声。
   “喂,老包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吃惊地问。
   老包无精打采:“兄弟,跟哥说句实话,真要让我走?”
   “我也是听说。”
   “你和上面说说,这么多年,闲散惯了,过不惯机关生活了。老了……”
   “我说,老包,你没毛病吧,是提你,又不是要送你进监狱,怎么这状态啊。”我哭笑不得。我认定老包是有了心理障碍,普天之下多少“范进中举”的例子啊。不理他。
   我走那天,又是下雨,老天爷摔着支离破碎的泪点儿。老包没来送我。我一笑,背起行李继续赶路。但在长途车近市区时,一个电话从老包所里打来,我才知道是真的错看了老包。他变成了一座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的,反正他真变了。打电话的人指着滚滚河水发誓:这违反常理,但这真的是老包。
   我彻底糊涂了。
  
   【兄弟树】
   小果曾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的交情要追溯到五百年以前,或者更久远。在很久远的某一天,我们各自跨着骏马奔驰,在大地的中央邂逅,自此我们就成了生生世世的兄弟。许多个相互讲故事晚上,我们不断补充这个假想,并为此激动不已。
   六月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下午,小果说,嗨,那个琉璃瓶真漂亮。我顺他手指望去,瓶子玲珑可爱,摆在地摊中间,炽白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梧桐树叶,摇摇摆摆照在上面,嫣红的瓶子里好像盛着会发光的魔水。
   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瓶子。跑到摊主面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把这个瓶子卖给别人。下午有两节课,一节是美术,一节是体育。好不容易熬过美术课,我心急火燎奔下楼,隔着学校栅栏眼巴巴望出去,瓶子还在,我的魂儿才稍稍安静下来。
   小果看我志在必得,急了眼,他说是他先看上的。我冲他诡异一笑,临走以手背拍拍他的胸脯,哼着歌儿走掉了。
   操场上堆着七八个铅球,同学们一下子欢呼起来。那是我们男生最喜欢的运动器械。只有小果闷闷不乐。小果肯定很生气,上体育课时不理我,故意站得远远的,不多瞧我一眼。
   体育老师喊我掷铅球时,我想像是站在奥林匹亚山上,万壑松风,惊涛裂岸。学校白围墙上刷的红色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像是人头攥动的观众。我感觉自己在飞高,激荡着越过操场的上方。
   这一刻我甚至忘记学校外面的琉璃瓶。这是个秘密,我要买下它送给小果,做我们结拜的证物。
   小果家和我家是邻居。我们两家是枝叶相连对对生长的兄弟树。兄弟树出现到我们这代是第三辈,我们的父亲们,我们的爷爷们,都是换过帖的把兄弟。他们已是盘根错节的老树,我们是长在老树旁的新生树苗。昨天我和小果商量着也要换帖。
   我模仿大卫掷铁饼的样子,盘旋着,继续飞高,在飞翔的高空,用力抛出手中的铅球,我能听见铅球滑破空气的摩擦声。
   当我重新降落,四周一片静默。没有掌声。小果古怪地躺着,像一件被人粗暴扔在地上的衣服。铅球在他脑袋的旁边。随后,被定格的时间突然发动,所有的人像疯了一样加速度运动,像电影里的快进镜头。只把我留在原来的空间。
   从那以后,我被施了魔法,真就留在原来的空间里。永远没有走出那一天。
   第三天,父亲和爷爷把我领到小果家。小果站在桌子上,严肃地望着镜框外的世界。
   “跪下!”父亲将我搡倒。
   “兄弟,弟妹,要杀要剐随你们!”父亲一脚把我踹翻。爷爷走前两步弯腰想扶,又顿住,一拍大腿,哀嚎一声,“我不管了。”扭头而去。
   我莫名其妙爬起身,迟钝地看着小果家。这个我无数次来过的地方,怎么此时屋顶那么高,房子那么旷,所有的家俱都脱离了它们原来的模样,疏远得有些狰狞。我像第一次进门的陌生人,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小果妈一声,“我的儿。”昏厥倒地。
   大人们忙乱起来,忘记了我。我才得以重回三天前那个空间。那是禁锢我的圣地,只有躲进那里,我才能自由呼吸,才又重新和小果一边分吃东西,一边讲我们五百年前,或者更久远前相逢的故事。
   第二天,父亲又把我拎进小果家。
   第三天,又是。
   第四天……
   第七天时,小果父亲隔着门,哽咽着,“别再来了,看见这孩子就想起小果。难受啊——”
   父亲抱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被父亲凄厉的哭声吓到了,畏缩着走向前,扯父亲的胳膊,“爸,起来吧,咱回家。”
   “滚!你这个要命胚子,让我对不住兄弟。”父亲凶狠地瞪向我,染血的眼球喷着怒火。我害怕地低喊“爸——”
   “别叫我,我不能做对不住人的事,只当我这辈子没生你这个儿子。”父亲猛扑过来,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很多年后母亲都不能原谅父亲。“虎毒不食子啊,要不是小果爸冲出来——”这话做为口头禅出现在母亲每句话的开头。无论有理没理,父亲马上就蔫了,望向我的眼神也是呆呆的,没有精神。
   “兄弟,求求你走吧,是兄弟就走吧。”那年终于有一天小果的父亲再次拒绝我父亲上门,“别再为难孩子了,命,都是命啊……”两个父亲,两个兄弟,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泣不成声。
   没多久,父亲还没找到赎罪的方式,小果全家就搬走了。
   我与小果的世界永远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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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墨一迪的画】画里画外,欲诉还休,作者的语言点到为止,对于墨一迪的画,墨一迪的异能,作者给了读者充足的空间去想想,去思索。【桥的寓言】老包由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变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钢筋水泥桥的过程,无疑是值得人们思考的,其中蕴含的思想主旨更是耐人寻味。【兄弟树】我和小果是一对兄弟树,本来想给小果一个特别的惊喜,却不想失手将小果砸死,就这样我与小果的世界永远分离,如果还有五百年,我该拿什么来救赎?很精彩很有魅力的三篇小小说,很值得人细品,读罢这三则小小说让人意犹未尽,短小精悍的文字中蕴含着丰富的道理在其中。美文拜读了,问好作者,倾情推荐。【编辑:芈蜜】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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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芈蜜        2013-06-02 15:03:10
  很精彩的三则小小说,老师,被您的小说征服了。按语写得不好,不到位的地方,还请老师见谅哈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6-02 15:03:31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问好老师,祝您创作愉快
3 楼        文友:鬼无影        2013-06-02 15:10:34
  精彩的故事,让人回味悠长!问候常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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