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浅谈《天龙八部》的纵深世态
如果说《倚天屠龙记》展开的是乱世背景下,恢宏阔大的江湖剖面;那《天龙八部》致力于还原的,则是纵深的世态万千。武侠在这部小说里已经脱却最初单纯的侠义,被赋予更多浪漫、绮丽的想像,情怨恩仇、欲孽种种,皆不过千般万种世态之零星。
【三段式武侠还原众生态】
《天龙八部》大致可以分做三个部分,分别从三位男主人公(段誉、萧峰、虚竹)的视角展开情节。简而言之,三个男人既能独立成章、又可互为关联、且相互推动的故事,构成小说龙骨,其他种种细节之延伸,皆基于这种三段式的情节奠基。
这样的写法,故事层面的衔接度,是小说成败之关键。在金老写来,“三段式”之间不仅自然无痕,且纷呈精彩,成功的营造出一种众生纷繁的意象。三位男主人公,各自代表三种不同的众生境界;三种情态的人生里,又各自蕴含不同的人生情怀。如此这般,架构之法与主题之旨互为成就,令读者久久沉浸其中,掩卷易、抽离难。
段誉的痴嗔——段誉是三个男人中,最能完整保有“本我”的一个。佛教对他的影响也仅限于对自然物法方面的顺应,他的生长形之于天然,而最接近于本真,最少教化之迹。
段誉与段正淳看似有所传承的情爱观,实则大异其趣。段誉有近似宝玉的"爱博而心劳",性情中自有一段与生俱来的天然痴嗔。他不仅有对王语嫣、木婉清等女子的男女之爱;也有是对朱、碧等的爱惜尊重之情。他总是对他认为美好的东西,竭尽所能予以爱护。
段誉心中的“美好”并不止于灵秀女子。还包括养父段正淳用来吸引女人,令其沉溺情网的那些必杀技——文采诗赋、花经茶语;甚至是使将起来灵动飘逸的“凌波微步”,在他心中也皆属此例。反之,段正淳意欲令其习练的刚猛功夫,他将之归为不美好之类,强烈抗拒。
段正淳欲孽世界的纠缠,恰与段誉爱情世界的剔透相对。段正淳的多情,因难以堪破家族的传统规制(一妻传统),而流于贪欲;是不能而爱的孽,难于善终。段誉的爱情世界虽庞杂,却是发自真心,是不计代价的护惜;段正淳的遗留问题造成的“爱而不能”,一旦被突破;段誉的爱情小团圆,便再无阻滞。这便是二代段氏、一般情缘,却各有其终的根本因由。
虚竹的憨呆——虚竹予人的印象憨厚、迂腐。同样是外人瞧来的“傻气”,虚竹之傻却与段誉之傻截然,段誉的傻气是内里的丰盈无从形之于外的不协调;虚竹的傻气则是由内而外统一浑然。
虚竹的呆是被教化而成,僵化而固执,持久而难于扭转。深幽清朗的佛法到他身上,已然人为教条化,具体成款款条条的清规戒律。是以,段誉有春风化雨的润而无形,虚竹却只得涩而僵化的啼笑皆非。离了少林寺的虚竹,纵然老僧曾点拨他“无处不可修行”;他仍执着于形式上的规条,难以真心释然;其食古不化处,令人可笑可叹。
虚竹秉着被教化的僵硬入世,很快又发现,现实与他奉为神圣的教条难以相容,没有非是即非的界限分明。他纠结于对教条的坚持,又隐隐觉得有些事发自天然更恰切。他答应杀丁春秋、当尊主、搭救飘缈峰众女子。明明是从自己朴素的善恶观中得出的结论,却又始终难以摆脱犯戒的罪恶感。再至于,他一边于少林受罚忏悔,一边又无时或忘梦姑。都只因这和尚生来既被“填压式”教化(非佛法之过,限于传教者与习教者的悟性深浅)。偏偏他又是三个人中,最具有普遍性的一个,世间多有为所知束缚,又难于摆脱自然天性者。
萧峰的悲情——乔峰(萧峰)则因为独特的人生际遇,有了前二人无法达到的高度。他以一种凌架的姿态,悲悯地看待世态人情。与之相对的,却是他自身宿命的无法超然;即不容于世,又沉沦于世。如果说段誉的世界观过于随性理想;虚竹的仁善又过份僵化;那萧峰的人生观(逐渐养成的)则更近于唯物的仁爱。
萧峰的结局,尽管惨切得令人不忍卒读,于小说艺术性的提升,却是再恰切不过;即合佛法八部释意,又成全了萧峰这个人物至极的悲情与无奈。金老笃信佛教,这种信仰渗透到字里行间,还诸成小说文本,便是他心中、眼底一帧帧悲喜世态的折射。然而,佛法并非万能,终是渡化不了萧峰胶着的悲情宿命,也无益于向大众开释萧峰对世事朴素又超脱的认知。
【逍遥派的孽】
金老写感情向来含蓄节制,此篇亦然。被解构的爱情、东鳞西爪的勾描,回旋往复的表达。直写段誉、萧峰、虚竹等人的爱情之外,这部小说最令人称道的,是侧面延及的逍遥派情孽。这一部分几乎越主为次,一直为众多书迷津津乐道。
个中又以无崖子等三人,甚至是四人的爱恨纠葛,写来最为曲折跌宕。通过虚竹的际遇,明写同门师姐妹童姥与李秋水之间绮绝瑰丽的争斗;暗地里却是以怨写情、以恨写爱,成就无崖子与童姥、李秋水姐妹之的一段旷世爱恨。个中又以李秋水之妹这个人物,呈现得最为独特;她从未正式在小说中出场,只在山洞玉石、画帛卷轴间留一抹翩然倩影,却已然令另外三个卓然人物,郁结将近百年。
李秋水与天山童姥之间,很难说得清孰是孰非?在彼此近百载的生命历程中,这种恨怨已长成不可或缺的情结。二人之间的恩怨,看似是从李秋水先行陷害童姥,致童姥练功走火入魔,变成永远长不高的矮美人始。但这决非李秋水无心之失,正因为童姥练就的是三十六载轮转容颜的神功,而师姐妹二人同时倾心于无崖子;童姥又与李秋水一般生就美貌,情敌在望的不老美颜,自然令李秋水倍感危机;才有了将暗地里的爱妒,升级为明面上情怨的这一吓。
这一吓,成为日后童姥不舍不弃寻衅李秋水的藉口,自然也曾成就过李秋水短暂的幸福,无崖子曾与她隐居无量山中,并育有一女(王语嫣之母王夫人)。但倘若因对手致残(变矮),就轻易赢得的爱情,恐怕也谈不上有多弥足珍贵。果不其然,无崖子不久便离弃李秋水。这之后李秋水的人生,便是自暴自弃地放纵,以及对丈夫移情的发泄,寻衅而来的童姥就是她倾泄怨愤的对象。她自然不知道,又或者不愿意知道,真正导致她一生悲苦的,不是她视为宿敌的童姥,而是长像酷肖自己的妹妹完全占据了无崖子的心。
相较之下,童姥的际遇更加惨然。她一直偏执认定,李秋水的诡计致她无法长高,因此得不到无崖子的爱。她的心有不甘里,固然有对李秋水无尽的恨,更有对自己难以消弥的怨,怨自己中了李秋水的暗算,以致错失最爱。也是因此,将近百岁时她仍不息不歇,寻衅早就失去无崖子的李秋水。
李秋水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输给童姥,她念兹在兹的,是难于释怀丈夫对她爱的畸变——取玉像、画像而弃她本尊,李秋水真正恨的其实是无崖子(淫乱俊美少年即是对无崖子的报复),只不过她对其爱恋欲狂,恨意再盛也无从升腾,咬着她不放的童姥,便成了她最佳的替“恨”羔羊。
二人临死之际,童姥固然有理由释然,因为终于知道无崖子爱的,并不是她恨了一世的李秋水。而李秋水又何尝不是释然的,困扰她一生的谜团终于得以解开,她终于敢直面心底隐然早有,却一直不愿确定的猜测——丈夫移情。
我们无从去猜想李小妹(李秋水之妹,小说中未曾提及她的名字,估且以李小妹称之)的生平种种,以及她心里的爱恨如何?也许她知道无崖子对她至极的深情,但我更愿意她不知道。那个灵秀逼人、生动明媚的女子,她应该生活在她最单纯幸福的世界里。如此,她才值得无崖子牵念百年,值得被段誉敬若天人;她不应,想必金老也不忍,任她在俗世的欲孽里浸染沉沦。一定程度上,她与那名无名老僧一般,是作者寄寓于书中,也是寄寓在芸芸尘世里的一抹灵光。
【段正淳的欲】
不得不说,段正淳是典型的“集邮男”,热衷于收集不同类型的美人与情感。这个说法,绝对能从他一众性格各异的女人们身上得到佐证。除了美貌、以及对段正淳的痴情外,很难再在这些女人身上,找出其他性格层面的共性。
刚烈刀白凤——段王爷与王妃——摆夷族女子刀白凤之间的情感,虽有政治联姻(摆夷是大理大族)的因素,却丝毫不妨碍二人爱得热烈。容止端庄、性情刚烈的刀白凤,为报复丈夫的出轨,不惜委身落难时的段延庆,却终究又割舍不下段正淳。她避居庵堂之举,说是为了忏悔昔年之过也好;又或者只是以退为进,以期博得丈夫的爱怜与关注,恐也不无可能。后来她毅然殉情,随夫而去,可见其浓情之盛,绝无堪破情关之理。
婉灵阮星竹——与刚烈的摆夷女子不同,汉家女子阮星竹是另一种极致的缠绕,攻于心计的阮星竹,形貌灵动,纤腰星眸熠熠动人,更有百炼成钢绕指的婉柔之功。其不争之争的作风与心机,不仅令段正淳欲罢不能;就连戾气十足的情敌秦红棉,也是遇之即化。她也是众女(段正淳的情人们)中唯一能宽宥段正淳多情的女人,这大约也是她最能羁绊住段正淳,与之先后诞下二个女儿的原因。
“纯情”甘宝宝——同样是攻于心计的女子,甘宝宝不同于阮星竹的以柔克刚;她是反以刻意疏离为饵,加之天生的精致面容与纯情意态来取胜。这“纯情诱惑”果然引得段正淳心痒难禁,堂堂大理国王储不惜爬洞赴会,只为一近芳泽。另一厢这个外形带着几份孩子气的女子,心机深沉处,能不动声色间煽动师姐秦红棉诛杀情敌,却对同样身为情敌的她容而纳之;再至于收伏爆怒的钟万仇,于甘宝宝那更是不在话下。
简单秦红棉——段王爷的一众情人里,若论及性情简单、率直,定非秦红棉莫属。她看似暴戾邪恶,动不动即发射毒箭伤人。但实则是个心性简单,近乎冲动鲁直的女子。她的前半生都在爱与忘之间纠结,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入驻过段正淳之外的男人;瞒着女儿的生世、隐居山中等等,皆为忘却与段正淳的情缘纠葛;可这种种抵抗却往往在面对段正淳时沦为徒劳,防线不击自溃。对于段正淳,秦红棉即无力掌握,又无从逃脱。
绝美阿萝——若说美貌是段正淳选择情人的不二标准,那在一众美丽的情人之中,王夫人——阿萝,无疑又是个中翘楚。且不说,她是以容色为择徒标准的逍遥派后人;单说她是唯一以已婚身份,与段正淳展开情感纠缠这一节,就足见其容色之丰美异常。毕竟是淫人妻这种龌龊事,就段正淳最起码的道德观(他曾一度因甘宝宝已婚而意欲斩情丝)和身份而言,若是泛泛之姿,恐也不足以引得段王爷违行相就。
阿萝的乖戾与小康不同,是后天的形之于外。乱杀无辜、喜怒无常、迁怒于人、霸道凶蛮,她中年时的形容,在段誉瞧来有已隐隐有艳俗之意。但这毕竟是为情所误,重遇段郎后的她,立即复苏小女人姿态。绝美容颜之下,她也不过是个庸常的妇人。可以想见:不相契的婚姻,以及半生难如愿的爱情,造就的是一个嗜杀、性情古怪的可怜女人,种种张扬的外在,与她在自己倾心所爱的男人面前的卑微相较,仍然不成比例。
风情小康——之所以将小康放在最后,并非因为她是段王爷一众情人中,唯一没有为他生儿育女的。这个人物在与段的其他情人,一同构筑成段正淳的欲孽的世界外,还另有更紧要的功用。
小康这个人物一路行来,被作者浅勾轻描,刻意淡化,始出场时她素装、悲恸、柔弱、娇小……跃然纸间的俨然是个风致楚楚、我见犹怜,美貌感伤的未亡人。在这份似善似柔的铺垫之下,逐渐揭出她小小女子的惊人筹划——左右一众英武男子的命运,甚至直接促成书中第一伟岸男子——萧峰的种种悲情人生,致使第一大帮派——丐帮的分崩离析。而这一切只靠她略施计谋、微露姿色就轻易达成,足见其倾城祸国的风情与破坏力。
这个人物楚楚的表象下裂变的异态,也在阴谋逐渐解开的过程里现出轮廓。其动因,只因自负貌美的她,未得萧峰垂目。却说,在“烛畔鬓云有旧盟”一章里,小康第一次真正撩开面纱,完整而惊心的展现其性情中惊人的内里。这一章节也是小康的谢幕演出,写法上依旧沿袭一贯的精简笔触,且在情节上又重新融合她的另一个身份——段正淳的情人。这一回目小康褪下素淡,换上另一种诱惑的风情。经由萧峰的眼与周遭漫天的冰雪的衬托,以及她的情人——段正淳的参与,小康完全换了一幅异于往常的面目出场:黑发如瀑、红衣如炙、春色无边,说不尽的旖旎,放眼通部小说,风情无出其右者,实是无人能及的香艳。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她咬噬负心段郎的惊心、陷害萧峰的变态。这时的小康,容色娇媚,言语温软,种种曲折谋划,般般自我剖断,感觉上的阴寒与视觉上的温香互为渗透、交叉、缠绕、分裂,给读者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可以被理解的、难于想象的、惊心的、亦或令人毛骨悚然的……在读者的感知里,这样的阅读感受或许与惯常的愉悦无关,却有到达极处的艺术震撼力,有种辣手裂帛的惊心。
小康的退场依然延续这场浓酽,惨然而决绝。经由阿紫的手(也未尝不是一种仪式上的传承,阿紫的变民不在小康之下,展露出另一种扭曲的极致),风情美貌的马夫人,最终凄艳惨烈的谢幕。这个淡入的女子,最终以最浓重的生命痕迹,在人物众多的书中,划下难以磨灭的一笔。
《天龙八部》的幅射面之深广,以及其包罗万象的内蕴,远不是一二个篇目就能一一挖掘透彻底,书中几乎每个人物、每段细节背后,都有各自丰盈的轨迹可供研讨。作者这篇小文仅围绕作品的纵深感做的一鳞半爪论断,对人物与情节约取材,也仅以佐证此题为主,《天龙八部》其文本,可挖掘处远不止如此,本文权做抛砖引玉之效。
天龙八部,百读不厌。
拾起书中几个主要的故事和人物,来解读世态或者说人生,这文章已然视角独到,观点新颖,确实值得一读。
欣赏!问好作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