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阳光煦暖的冬日，奶奶都会对着小镜子擦净脸上的灰尘，梳理好乱蓬蓬的白发，围好她那条藏青色围巾，拿着一个小凳子，就来到了前街，和她的那帮老姐妹们晒太阳，唠嗑……
　　 每次回老家，经过前街，我都会看到奶奶和她的那帮老姐妹们，穿着一样的素色棉袄，围着颜色差不多的围巾，在阳光的墙角下，依着风干的庄稼，一字儿排着坐下。她们的笑声有时会传的很远，奶奶干瘪的嘴唇砸巴了一下，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强劲的风直冲入她的嘴，她咳了一下，赶紧伸出棉袄里的手，紧紧捂着凹陷的下巴！
　　 我远远和她们打招呼，喊：“奶奶，奶奶！”
　　 奶奶使劲眨巴眼睛，待看清了我，就嗔怪着站起身对她的老姐妹们说：“这是俺孙女儿，你们凭什么应答啊？”
　　 她一边歪头打量着我，一边对她的老姐妹们说：“你看俺孙女儿的衣裳多好看，红艳艳的，喜庆！你看，这张俊脸儿，像俺年轻的时候吧！你看，俺孙女儿说话，银铃般好听，像俺曾经唱的歌吧，你看，这双眼叠皮的大眼睛，特别像俺年轻的时候……”
　　 我本想打断奶奶的话，可是我看到那些坐在屋角下的老人们都喜滋滋地看着我，她们的眼中闪着点点光茫，嘴角挂着痴痴的笑，粗糙的手在温暖的袄袖中兴奋地摩擦，我说：“奶奶，如果你们想看我，我天天会来的！”
　　 她们都哈哈大笑了，其中有一个我叫她五奶奶的老人说：“丫头，你不上班不吃饭了吗？只供我们这些老婆婆看吗？尽说好听的哄我们，你当我们不知道啊？年轻真好，想去那儿就去那儿，想怎么穿衣服就怎么穿衣服，不像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给小辈们儿添乱，还不如一脚蹬天来得痛快呢？”
　　 没想到我一句话，引出她那么多的感慨，我为自己的失言正懊恼着，奶奶赶紧补救我的窘迫：“我说，老姐姐们，不要想这么多，过一天算一天，你们看，这是我孙女儿给我买的新棉鞋，你们谁要啊，等着我孙女儿来的时候，也给你们一人捎一双来！”
　　 老人们把奶奶围了起来，有称赞鞋面花纹漂亮的，有称赞鞋底舒适的，我说：“奶奶们，我下次来，一定给你们一人带一双新棉鞋来。”
　　 老人们感激的望着我，哄笑着走散，对我的话并不认真，“年轻真好，年轻真好。”我的心中重复这句话，可是看着她们蹒跚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读不懂岁月这本书。
　　 我扶着奶奶回家，她说，“孩儿，就说你五奶奶，上个月查出得了胃癌，可是儿子没钱给她治，只在家等死了；还有你七奶奶，好几个儿子都不管她，每天像喂狗一样，端来半冷不热的饭，……，哎，像我们这些老姐妹们年轻的时候，都拉扯着一大帮孩子，本想老了指望孩子安安静静的送我们归西，可是他们嫌我们身上有味，脏，腿脚不方便，这就是老了的愁啊！”
　　 一个“愁”字了得，让我想到死神的黑衣正纷纷而落，跌在荒原上，任尘土飞扬，任阴云密布，我不知道，生命曾经的美好也如春花般灿烂，也如秋实般饱满；我不知道，厚厚实实的冬雪下面，煦暖的冬阳下面，生命是否还会期待下一个轮回？
　　 我再回去，我简直怕听五奶奶说话了，她那种对于世界最后的愤恨让我常常生出许多莫名的悲哀。
　　 我远远朝着裹围巾的奶奶们笑，我希望用我的笑声驱散飘在老人们身边的阴霾，奶奶从小木蹬子上站起身来，喊着我的小名，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向我走来，当我从包里掏出那十几双棉鞋的时候，气氛一下子活跃了，奶奶兴奋的对她那些老姐妹们说，“看，咱孙女儿给咱买了新棉鞋，你们还不脱了旧鞋子，试试！”
　　 我把棉鞋放到一个一个老人脚下，五奶奶抬头看看我说，“丫头，不要以为我们老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不糊涂，也有一颗心，也喜欢时新的东西，也喜欢穿新鞋。”
　　 说着，她裂开嘴笑了，一串涎水从她的口中滴落在地上，她穿上新鞋，在阳光中很慢很慢转了一个圈儿，“真好啊，还有一朵红花呢。”
　　 别的老人也都穿上了新鞋子，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羞涩的笑了，她们的羞涩来的如此自然，就像她们年轻时相约在河边，突然发现了自己水中清丽的影儿，那般娇羞的低头，惊红了睡莲，惊飞了蜻蜓……，时光一去不复返，转眼已是暮秋，当夕阳温柔的光洒满全身，本想带着温柔与这个世界告别，可种种的理由只能让你站在寂寞的光晕里惆怅满怀，只能悲伧的静等岁月定格消逝的生命。
　　 奶奶说，“孝敬老人，会有好报的，不善待老人，会天打五雷轰的，你们说是不是，老姐妹，俺孙女儿一定会享福的。”
　　 老人们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我突然想起了李叔同圆寂时的话：“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们在阳光中的快乐身影，让我想起我娇嫩的女儿，老人如婴孩般可爱之极，纯净之极，如果这也算是生命的轮回，我倒是看到了人类的共同归宿。
　　 因为我们年轻，所以不用上帝赐予美貌，只要迎着清晨的风，露珠就会颤颤流过光滑的肌肤；因为我们年轻，才有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才有那青春的眼睛，才能把所有的阴霾照亮；因为我们年轻，才会把老人的劝告当成耳旁风，才会固执而执着，才会不能体会那些孤独和寂寞，年轻真好，年轻真好，年轻的朋友啊，用你们青春的力量，为那些黑暗中的老人送去你点滴的温馨吧！
　　 于是，春天会再来，秋天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