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为了一个女人(小说)
1
公安局的卡车带着五花大绑的牛旺,按着刺耳的喇叭从围满人的街里开过。常三运踉踉跄跄、发疯似地追着,边追边喊:“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牛旺他不会犯罪,不会!不会的!”
2
有时常三运也怀疑,这一切难道不是在做梦?当他扭头侧视右边座椅时,副驾驶位子上那个漂亮姑娘——穗儿无疑给了他确切答案:都已梦想成真!
梦想成真的常三运握着汽车方向盘,时不时地吹起了口哨。说他吹的是口哨,其实一个音符也听不出来,因为他的嘴太长,以至于嘴角趔到了腮帮子,即使他使劲地嘬,那唇形也构不成一个小喇叭,加上两个门牙间一毫米宽的缝隙,从这样的嘴里吹出的口哨没有音韵,只不过是轮胎撒气似的一股股呲呲响的气流。尽管是一股股呲呲响的气流,可他照样吹,人前吹,人后吹,开车时吹,停车后也吹,因为那是气质,是风度,是炫耀。
3
穗儿身材匀称,细皮嫩肉,青春靓丽,完全不像是生于内蒙农村、长于内蒙农村的姑娘。也就是这个青春靓丽的穗儿迷住了在那儿下乡的常三运,让他神不守舍,夜不能寐。
漂亮的女孩儿人人都爱,长相出众的穗儿自然有不少追求者,其中同村老乡牛旺成了常三运的主要竞争对手。
牛旺土生土长,膀大腰粗,身体茁壮,诚实憨厚,是一把劳动好手。下乡来到此地不久,常三运就和牛旺交上了朋友。常三运希望在人地两生的内蒙有身强力壮的牛旺作为依靠;牛旺也仰慕常三运的知识面宽,头脑灵敏,思路活泛。
大多数人认为,穗儿和牛旺是发小,青梅竹马,穗儿就是老天爷送给牛旺的“礼物”。常三运插一杠子,纯粹是瞎折腾,瞧他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常三运却不这么认为,娘的,谁说的,穗儿是他牛旺的?发小怎么了,发小就一定是两口子?即使是青梅竹马也未必能成为一家人!嘴虽然很硬,但他内心却有点儿发虚,毕竟他是外乡人,上山下乡青年,人家牛旺土生土长,根深叶茂,同他竞争不采取点儿特殊手段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当然这些话只能私下自己跟自己说,毕竟他和牛旺还是好兄弟,即使他俩成了爱情的竞争对手后,仍然形影不离,维持着哥们儿关系。
4
时值深秋,收获季节,地里的南瓜由绿变红,都已成熟。
这天,常三运跟牛旺说:“队里的南瓜熟了,眼看就要派人看护,咱不提前下手,先捞几个?”
那年月,农民辛苦一年也填不饱肚子,南瓜、白菜、土豆、萝卜成了过冬的主要食物,于是,到了收获季节,小偷小摸便司空见惯。庄稼人偷集体的东西特别是少量的瓜果蔬菜并不算太大的丑事,就像孔乙己窃书不算偷一样,农民偷一点点儿集体的也似乎不算窃,心无内疚,脸面也不怎么寒碜。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何时动手?”牛旺问。他也知道冬天多几个南瓜,一家子就能多吃几顿饱饭。在饥饿面前食物有极大的诱惑力,人人都有偷的念头,只是敢不敢、会不会抓机会。
“今晚,天阴得沉,不容易被发现。”
“好,我准备两个竹篮子。”
“竹篮子?篮子再大顶多也只能盛两个,咱哥们不干就不干,要干就要干大的!”常三运很有气魄。
“那用啥家伙?”
“柳筐!一筐能装百八十斤,你力气大背得动,我么,也能凑合。”
半夜过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背着柳筐悄悄溜出了村,沿着庄稼地边来到了那片南瓜地。
常三运直接走到他记忆中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经他特殊加工过的大个儿南瓜,在南瓜上拍了两下,瓜声如鼓,心里窃喜,瓜熟蒂落轻轻一掰便从瓜蔓上掉了下来,像得到宝贝似地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柳筐。
凭着对南瓜地的熟悉,二人动作敏捷,操作娴熟,很快两个大柳筐便装得满满当当,再想塞进一个小的都没了空隙。
大气也不敢喘的两个窃瓜贼,弯着腰,背着沉重的南瓜又悄悄返回了村。
到了牛旺家门口,常三运跟牛旺耳语道:“两柳筐南瓜全放在你家里。”
“为什么?”
“让你全家一冬天少挨饿呀!过了大雪我们知青就要回家,背几个南瓜回城,街坊邻居还不笑话死我?”
牛旺非常感激:“三运,你真够哥们儿!”
5
南瓜被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队,一时间成了街谈巷议的主要话题。
有人说:“一夜工夫丢了那么多南瓜,这贼的胆子够大的。”
有人说:“据说丢了二十几个南瓜,莫非赶着牛车来的?”
也有人说:“以往有人偷瓜也就是顺手牵羊,捎带个把的,好家伙,这次可不是小偷小摸。”
还有人说:“咱们辛苦了一年,南瓜长得这么好,咱们填不饱肚子,反而便宜这个贼了。”
更多的人说:“这可是个大案,队里得抓啊,不抓不足以平民愤。”
案子很快一级一级地报了上去,公社治安员多次进队明察暗访,都无果而返。
6
这天夜深人静,常三运偷偷钻进了队长家,他跟队长提出了自己对破案的重要建议。
他说:“队长,我对侦破偷瓜案子有个建议。”
“你有啥建议?”队长不以为然,只顾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
“队长别急,您必须答应为我保密,不然我啥都不说。”
“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给你保什么秘?”
“您先答应一定保密我才说,我敢保证我的建议对破案肯定有帮助。”
队长无奈,只好答应。常三运这才说道:“以我之见破案还不到火候。”
队长咧嘴轻笑了一下,翘起脚,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把烟袋递向常三运,“不急,慢慢说。来,你先抽一袋。”
“好!我尝尝队长的烟叶。”常三运装满一锅烟,点着后,吧咋了几下,深深吸了一口,劲儿足的旱烟只呛得他急促地干咳起来。
“不行不行!队长的烟叶太呛,我受不了。”赶紧把烟袋还给了队长。
队长边笑边接过烟袋,猛吸了几口,现出十分过瘾的样子,然后带着讥讽的口气说:“毛小子,旱烟都抽不了还会破案?”
“破案跟抽烟没必然联系。”
队长又慢腾腾地装满一袋烟,点着后吸溜了几下,不屑地问:“你刚才说啥,还不到火候?这破案还讲火候?”
“那当然,啥事都要讲火候,火候不到不揭锅么。”
“依你之见,啥时才到火候?”
常三运又干咳了几下,抹了抹嘴角的唾沫,说:“您听我说,咱这里不是有立冬吃南瓜馅儿饺子的习俗吗?依我看,等队里分了南瓜,到立冬那天都要包饺子的时候偷瓜贼才会露陷儿。”
“怎见得呢?”队长对他的分析不以为然。
“您先别问为啥。”常三运向门口瞥了一眼,生怕有人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到立冬那天您只管派人到河边守着,只要有人到河里涮臭案板,贼一定是他!”
“哈哈哈!”听常三运这么一说,队长笑得前仰后合,“唉吆!臭案板?亏你小子想得出来,有啥道理?”
常三运坐到了炕沿上,贴近队长耳语道:“有天傍晚收工后我从瓜地边上走,看见一个又大又黄的南瓜,说老实话,当时想偷回来,可我摸了摸这个瓜,发现底下有个小黑斑,黑斑周围稍微有点软,我知道这个瓜从里到外迟早要烂掉,就没摘下来。可这次偷瓜事件发生后,我到瓜地发现这个南瓜不见了,说明是被偷走了。”
“那跟臭案板有啥关系?”
“队长你想啊,谁家立冬包饺子不用最老最黄的南瓜,从外表看那个南瓜跟好瓜一样,又大又熟,偷瓜的那家人立冬包饺子一定先检它来用。可等他们在案板上一切,内部烂掉的臭瓜瓤保准会流满一案板,这么脏的案板,在家无论如何洗不干净,肯定会到河里涮,这时一逮一个准,您说有没有道理?”
队长脸上露出笑容,用烟袋锅敲了一下常三运的肩膀说:“你小子还真有点道道儿!假如按你的办法破了案,我一定为你请功领赏!”
常三运赶紧站起来制止说:“别,别,别,千万别!您答应过为我保密的呀!我既不想立功,也不要什么奖赏,只要今后有好事,队长能想着我就行。”
队长打了一个哈欠,从炕头上跳下地,一边往烟袋杆上缠烟荷包一边说:“好!咱就按你的办法试试,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唄!”
常三运看队长对他的建议不够重视,有点扫兴,还想解释点儿什么,但见队长有送客的意思,只好站起来向门外走,没走几步,他又转过身子,脸上带着忧虑,恳求道:“队长千万别说是我出的主意,我是下乡知青,这儿没爹没娘,出了事没人为我做主啊!”
7
立冬那天,风和日丽,白云蓝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按照当地习俗,家家都要包饺子,“当当当”的剁菜声响成了一片,村子上空弥散着甜丝丝的南瓜香味。
太阳升上了半天空,一个佯装在小河边割草的人终于有了收获,他逮住了慌里慌张到河里洗案板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牛旺的母亲。
得到消息,队长先给公社打了电话,然后带着一帮民兵闯进了牛旺家。走近厨房,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浓浓的臭味飘了过来,熏得人们赶紧捂住了鼻子。灶前一股黄汤还在流淌,灶台上残留着擦过的痕迹,一团团脏兮兮的破布、旧纸散落在地上。
常三运也闻信赶了过来。他的建议得到了验证,他的杰作——“特制地雷”终于“爆炸”了,终于看到了他预想的景象,而且终于“爆炸”在了他近来特希望“爆炸”的地方。他心中暗喜,趁人不备,一直在裤袋里插着的右手伸了出来,同时也带出了一张揉成团的报纸,他抬起脚偷偷踩住这团报纸在地上的黄汤里蹭了几下,然后又把它踢到了墙角。
此时,几名警察开着卡车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警察搜查了牛旺家的各个角落。两块切开的南瓜被甩到了猪圈旁,里面还残留着一些黄汤和瓜籽。他们在地窖深处搜出了一大堆南瓜,从扔在地上擦屎的纸团里,检出了一张头版印有领袖像的《内蒙古日报》……
常三运心里忐忑,眼睛不断偷偷地扫视人们的表情,但又表现得像对眼前的一切毫不知情和难以置信的样子,不停地向着人们叨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牛旺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刚从门外赶回来的牛旺,不由分说地被警察五花大绑起来。五花大绑的牛旺安慰了母亲,又走向常三运,说话还是那么憨厚:“三运,你放心,我牛旺一人做事一人当!”
听了这句话,常三运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踏实了些,像亲兄弟一样小声对牛旺说:“兄弟,家里有我照应,你放心!”
卡车带着五花大绑的牛旺,按着刺耳的喇叭从围满人的街里开过。常三运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弃而不舍、发疯似地追着汽车,边追边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兄弟不会犯罪,不会,不会的!”
半个月后,村里贴出布告,牛旺以“侮辱伟大领袖的反革命罪”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运动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四个月。
8
躺在炕上的穗儿,脸色煞白,面无表情,睁着大眼,凝视房樑。
精神几乎要崩溃的她滴水不进,床边的一碗鸡蛋哨子面热了凉,凉了热,丝毫未动。
父母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又烧香,又拜佛,都无济于事。
常三运来了几次,坐在穗儿的炕沿上,既不安慰也不劝解,只是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穗儿的父母求三运好好劝解劝解女儿,他只是说:“让穗儿安安静静地先躺两天吧。”
第三天上午,等人们都出工下地后,常三运又来家里看望穗儿。他在穗儿旁边坐了一会后,忽然眼含热泪,抽泣起来,先是呜咽,继而哭出了声,且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像农村妇女那样,用拳头狠狠捶打着炕沿连哭带嚎:
“牛旺啊牛旺,你好无情啊!”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丑事?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你把穗儿害苦啦!穗儿被你气病了,你知道吗?”
“你不是成心要让穗儿当反革命家属吗?”
“穗儿不是在想你,是在恨你呀!”
穗儿她娘听见哭声,赶快跑进屋,拉住常三运的胳膊,边哭边劝:“三运,别这样伤心,是我们命不好,不能怪牛旺……”
常三运不听劝解,继续嚎哭:“我错认了这个兄弟,我瞎眼啦!怎么没看准他这个人哪?”
当他抬手用袄袖擦鼻涕抹眼泪的时候,偷偷向穗儿瞥了一眼。他看见原本仰躺着的她侧过了身子,还用被子蒙住了头,身上的被子在微微颤动,显然她正在被窝里抽泣。
他不再哭嚎谩骂,也不理会钻进被窝的穗儿,见好就收地止住了啼哭,带着哭腔对穗儿她娘说:“我太难过,身上有点发冷,先回去了。大娘您放心,穗儿一定会好过来的。”说完,他擦干眼泪,抬腿走了出去。
常三运一阵哭嚎谩骂好像为穗儿涨满的胸腔泄了气,她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第二天下了炕,洗了脸梳了头,吃了小半碗小米粥,但身体仍很虚弱,不敢出门,觉着也无脸面对乡亲。半靠在床上的她回忆起三运哭骂牛旺的情境,觉得只有三运和她有共同语言,只有三运才能跟她谈牛旺,也只有三运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慢慢地开始想三运。
三天了,不见三运的身影,穗儿有点儿着急,让娘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说三运因伤心过度,身子虚弱,发高烧,一直躺在炕上休息。穗儿心里隐隐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