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打开的疼痛(散文)

精品 【流年】打开的疼痛(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69发表时间:2013-06-04 21:31:39

妹妹落地那天,雨,大得离奇。母亲的呻吟落在丰沛的雨里,像一把锯子,在清晨的西屋里,间歇性地切割。其实我只是感到了恐惧,我以为,母亲又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会不会死?坐在雨季潮湿的门槛上,我托着自己的小脑袋,看着父亲急急的步子,和扯不完的雨线。
   那一季的雨水自檐上落下来,发出好听的滴答声。母亲的呻吟,比檐下的雨水更响,比檐下的雨线更长。去往破罡街的道路一派迷茫。破罡街有方圆数里惟一的一个小诊所,天亮的时候,二姐就去了,我不知道二姐是不是在油条的香气里转迷了路,否则,她早就该回来了,医生早就该到了。
   二姐带来的医生我似乎见过,那么高大,那么壮硕。这让我隐隐地产生出一种抗拒。但父亲显然是信任他的,我看见父亲始终站在他的身后,笑呵呵地递烟、端茶、送水、拧毛巾,或者说起母亲的疼痛。他的器械陈放在一个幽暗的皮革箱子里,外部的皮革已然剥落,颜色难以分辨。二姐后来便在灶下烧水,突突突的,那些他带来的器械,就被撂进了锅里。那些器械不久就发出欢快的声音,牙关与牙关击打的声音,听上去,脊背泛起阵阵寒意。
   而母亲还在呻吟,瞎二娘坐在她的身边,不时地骂着那一年的鬼天气。五娘很快也来了,她的步子甚至是兴高采烈的,裤腿上溅了许多的泥。整个堂屋里很快就扬起了大把的笑声,包括那个医生,也始终是笑着的。他就坐在父亲的对面,像一尊复活的弥勒佛,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支支香烟。除了瞎二娘,他们似乎都把母亲给忘了,他们都沉浸在盛大的欢愉里,蝙蝠一样悠忽的笑声,不时飞起。
   母亲的痛疼持续了一个上午。到得晌午,母亲的呻吟不复是锯子,而更像是一把钝刀,呲呲啦啦地,漫无目标地砍杀在堂屋里。父亲这时候终于有些急了,举杯夹菜之间,显得有些犹疑。五娘也时而不时地望望面色酒红的医生,小声地和二姐嘀咕,直到父亲不放心地停下了筷子,在堂屋和母亲之间来回地奔走了两趟,弥勒佛一样的医生才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去往母亲的呻吟里。
   父亲跟了上来,五娘也跟了上来,而母亲西屋的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父亲面红耳赤地看了看五娘,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大功夫,屋里就传来瞎二娘张皇的喊声,喊声刚落,便是医生的呵斥,母亲断续地呻吟。除了雨点在屋脊上奔跑,在水洼里跳高,堂屋里忽然鸦雀无声,有着死亡般的寂静。我看见父亲和五娘都轻轻地靠近了西屋的门,父亲还破天荒地抽起了烟,劣质的“大前门”有些呛人,父亲显然是在压抑着自己的咳嗽,脸憋得通红。我淹身其中,左边是父亲,右边是五娘,做贼似的,在门外偷听着门内的动静。粗重的呼吸像起落的蝙蝠,倒挂在父亲和五娘的鼻孔,空气紧张而沉闷。
   我再次听见了母亲凄厉的喊声,医生的骂声,以及瞎二娘惶恐的哭声。父亲在门外叫着医生的名字(好像叫朱志友),母亲的名字(来香),五娘也跟着叫了起来,比赛似地,一声比一声焦急,一声比一声揪心。我以为母亲可能是要死了,否则他们的态度不会变得这么快,变得比天气都快,像下雨似的,像刮风似的,说来就来。
   我坐在雨季潮湿的门槛上,泪水像雨水一样,一下子就从我的眼里,滚落了下来。车福家的老婆、宪文家的老婆、五娘家的二女儿花莲、本根的媳妇,以及老丑和其宝,都前脚撵后脚,往我家的堂屋里开会似的,蜂拥而至。那么多嘈杂的声音很快就把我的哭声给淹没了,母亲的呻吟也被淹没了,只有医生嘶哑而粗鲁的呵斥,像只不肯被驯服的野兽,从门缝里决然地钻了出来。
   母亲的呻吟渐渐地小了下去,像那一天的雨,终于有气无力地停了下来。
   一直到下午三点四十四分,屋里才再次传出一声微弱的哭喊,像灰蒙蒙的天幕上偶然闪过的亮光,照彻了暮气沉沉的屋内。父亲在这一声微弱的哭喊里泫然落泪,当时他正打摆子似地蹲在我的旁边,这一声微弱的哭喊像一剂从天而降的良药,父亲一下子就容光焕发地站了起来。事实上所有人的屁股都离开了板凳,或者是椅子,那一声微弱的哭喊像一声嘹亮的军号,使所有人的热情都复活了过来。
   斗大的屋内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腥气。那么多的鲜血自被褥上下泄,像猩红的雨点,仍在滴滴答答的。床头下的凹处,汪出了浅浅的一滩,映出了我苍白的小脸。那个比我更小的小东西,像一只猫,蜷缩在父亲的怀里,一张红丝丝的小脸,遍布着至少五百道皱折。父亲笑呵呵地抱着她,靠在母亲的旁边,似乎是想让母亲也能分享他的喜悦。而母亲还卧在自己的血褥里,那么多的汗珠,更像是雨点。一张同样遍布皱折的脸上,无有一丝血色。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小哥哥。而父亲环抱着的那个小人,成了我的妹妹。
   许多年之后,妹妹的出生一直是我生命里最初的记忆。事实上那一年我已经六岁了,完全可以拥有五岁甚至是四岁时的记忆。但那一个雨水丰沛的清晨和上午,那半个雨水寥落的下午,一直顽强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妹妹出世之后,母亲就再也不能生育了,事实上,生下妹妹那一年,母亲也已经过了不惑年纪。好在母亲在卧床两个月之后,终于能够再次下地。听母亲说,妹妹的孕育完全是个意外,母亲生到我,原不打算再生了,可既然又有了,母亲到底不忍心放弃。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在那个生育还没有计划的年代,生儿育女,更像是一场黑灯瞎火里平常的性事,说来就来,乐此不疲。没有人知道,在她们的意识底里,生育究竟意味着什么,更多的时候,她们的生育仅仅是生育,而并没有与生命本身发生隐秘的联系。一般是婆婆或者是妯娌,拿着把生锈的剪刀,一面骂骂咧咧着催促,等着剪断脐带了事。
   记忆里,每一年都有临盆的几个妇女,永远地安睡在自己的鲜血里,一直到呼吸渐止,鲜血还在奔涌。最为深刻的记忆是江化家的媳妇,那个皇天腊月,她凄厉的叫喊持续了一夜,洞穿了疲惫的男人原本休养生息的梦境,撕裂了怀孕的女人原本心驰神往的笑容。天亮的时候,江化的媳妇再也没有了声息,她大睁着一双不眠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在撕裂般的疼痛里,扭曲、变形。那个血糊啦啦的小人,终于没能冲破生命之门,他(她)的小脑袋已经探进了这个世界,但迎接他(她)的不是阳光,而是淋漓的鲜血。江化的哭声终于代替了媳妇的叫喊,他的哭声像是雪地里的狼嚎,嚎了几声之后,突然昏厥。几个上个年纪的女人搭帮着江化的母亲,收拾起那具渐渐凉下去的尸体,不久也哭成一片。她们兔死狐悲的哭声,许多年过去,还回响在我继妹妹出生之后,第二个最为深刻的记忆里。
   及至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了生命的全部奥秘。那些阴翳的记忆,那些疼痛的女性的生命个体,像是一轮回环往复的风车,呼啸在一个个异乡的梦里。这些虚汗淋漓的梦境有着惊人的相似,无数的血光像是生命的光环,一路绵延,令人窒息。醒来的夜里,我大睁着惊惧的眼睛,一次次地想起对母亲的疏离。——这样的疏离类似于罪孽,难以正视,在一次次的愧歉之后,终于还是不知觉地选择了逃避。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地看见一则消息:1998年6月16日,美国全球首播孕妇分娩。组织本次现场直播的是美国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的健康网络频道,而这位勇敢的女性是40岁的孕妇伊丽莎白。这家有线频道公司称,他们从伊丽莎白抵达医院的那一刻起开始作现场直播,直到她顺利完成分娩。
   紧随其后的是2003年的德国。那位勇敢的女性在几乎家喻户晓之后,顺利出院。而她的住院费,全部由电视台负责处理。
   一年之后的6月15日,中央电视台“中国人口”栏目首次直播了两位产妇的分娩。那个直播的下午,因为工作之便而提前得知消息的女同事,纷纷告假,或者干脆是溜之大吉,而她们第二天的争论,简直沸反盈天。我不知道她们到底都争论了些什么,但她们的脸色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仇恨。愤懑。不共戴天。
   我已经记不确那两位北京产妇的姓名和她们的来历了,但我记住了另一家媒体随后所作的一次采访。一个女律师振振有辞地说,这已经侵犯了女性的公共隐私权。
   我不懂法律。或许从法律上说,女律师的论断确实能够找到法理上的依据。因为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电视台直播分娩,连国外也很少见。在隐私和文明之间,公共话语权的持有者忽然都选择了缄默,像是集体失声,也或许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妻子也选择了前者。
   与分娩的再次遭遇是因为妻的小产。事实上,小产,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分娩。但即便如此,我和妻还是如临大敌,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我再次看见了鲜血,没有任何预兆,仅仅是鲜血,那么多的鲜血!时间是一年之前。
   一个生命的流亡,仅在眨眼之间。我看见了那个尚未打开的生命。只是一团血块,凝结的血块,借助陈放它的透明的器皿,我看见它,黯淡。蜷缩。一丝冰冷的光晕。仿佛不是真的生命,仅仅是一朵滴血的花蕊。一个中年女医生端着它,渐行渐远。
   我仅仅只看到了一眼。那个与我无缘的生命,就永远地蜷缩于冰冷的器皿。
   忧伤如网,蚀骨地裹紧了我。那一刻,我再次忆起了那些过往的岁月,忆起了那些脆弱的生命,像一朵花,未及打开,就黯然萎谢。——在暗夜里,在田埂边。我甚至没有真切地看见过他们,他们就都不见了,像生命里无所不在的迷藏,杳无音信,不忍揭穿。
   那个小生命使妻子的灵与肉,都留下了长久的阴影和疼痛,最为明显的反应是,后部和腰部的脆弱——它们时常隐隐作痛——不再柔软和充满力量。而在心理上,妻子一直对怀孕持有莫名的排斥,那些冰冷的铁器以及男医生触及内部的探视,使妻子一直以来,仍怀有巨大的惊悸,和持久的恶心。
   也正是从那一次开始,我终于相信并祷告起了上帝,没有上帝的眷顾,生命的到来就没有偶然的机缘。生命从来都属于偶然,脆弱如纸,如器,破碎,或者是打开,潜伏着无数的可能。而重重阻隔的生命之门,同样蛰伏着无数的隐秘,蛰伏着神性的欢愉与妖冶的巫性。
   她是神性的源头(或者是图腾),也是巫性的终极(类似于毁灭)。像两扇相向而开的大门,打开或者是会合,无法预知,充满玄机。

共 3948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生命是偶然的,生命也是宝贵而神圣的,生命的诞生却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多少幼小的生活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就消失无踪,与这个世界无缘;多少年轻的母亲,为了生育孩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本文详细地叙述了母亲生妹妹那惊心动魄的过程,回顾了在医疗卫生落后的农村,产妇们面临的极大危险。如今,随着医学的进步,生养孩子的危险大为减少,但生育依然给广大育龄妇女带来心理的恐惧和身体的伤害。这篇文字充满人性关怀,它告诉我们:生命是来之不易的,是伟大的母亲们冒着生命危险将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所以要珍惜生命,要感恩母亲。一篇别出心裁的好文章,给人以启迪。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编辑:燕剪春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5050038】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3-06-04 21:34:10
  生命很奇妙,也很脆落。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06 05:31:1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