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1
双方约定见面的地点是人人乐超市大门口。雷康下车后在超市门口四周望了望,范素素还没来。雷康掏出手机给范素素打电话时,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9:55分。按约定的时间,雷康早到了五分钟。
雷康拨通了电话,问,素素我到了,你到了没?
电话里传来素素柔柔的声音,我这有点塞车,快到了。
超市门口人流如织,小孩手里的气球在微风中轻轻飘荡,亮亮的荧光棒在夜色里慢慢移动,人群里的说话声和嬉戏声一浪比一浪高。平安夜,这个荡漾着异国情调的夜晚,不知何时在东城流行起来了。
素素出现在雷康的视线里。雷康的心猛跳了一下,素素比视频里看到的还年轻好看。
素素你好!
雷康你好!
素素在说雷康你好时,雷康发现她的眼晴在夜色里很亮地闪了一下。
雷康显得有点不自然,他抬头看见超市对面的上岛咖啡馆,侧脸又看了一眼素素,说,素素,去喝杯咖啡吧,我们。
素素的目光也落在了上岛咖啡四个字上面,说,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我们消费不起。雷康,我们是来见见面随便说说话的,没必要去那些高档的地方,你说呢?这边我熟悉,咱们随便走走就行。
雷康想,素素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女人。继而雷康的心里又有点黯然,并提醒着自己,雷康,记住,你来不是和素素谈恋爱的!
这是一条很长的林荫小道,路上人不多,都是一些牵着手或依偎在一起的恋人。范素素在前,雷康在后。两人说了一些话后突然打住了,只听见双方轻微走动的脚步声。
你在网上不是很能说的吗,怎么见到真人就没话了呢?素素的话似调节气氛的润滑剂。
雷康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加快了两步和范素素并肩而行。
这里我第一次来,感觉环境还挺不错的。或许相互挨得近,雷康说完后发现范素素低着头,表情显得有点不自然。
五年前这里还是一块荒地,这里比较安静,我有时间就会来。范素素说着脑海里就出现了男人的影子,记得以前和男人恋爱时也常常往这边跑。想到因车祸死去的男人,范素素心头掠过一片阴云。
慧子还好吧?范素素问了一句。慧子是雷康的妻子。雷康和范素素在网上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相互很坦诚地介绍了各自的家庭和现状。
还好,雷康说,自从迷上了写文章后,她的状态就好多了。
一架飞机在夜空中轰鸣而过,向机场的方向飞去。
素素,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嗯。
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雷康说得很认真,很诚恳。
谢谢你雷康,有你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动了。需要的时候我会说的。
走了一些路,雷康和范素素坐在离广场不远处的一条石凳上。石凳冷冰冰的,雷康把刚才在超市门口拿到的一本医院广告杂志垫在石凳上,然后让范素素坐下。范素素有些感动,说,你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雷康笑笑,说,应该的。
范素素侧身看了雷康一眼,暗想,现在这样心细、体贴的男人很少了。这样想着的时候,范素素的目光落在了前面一对恋人身上。夜色下,女孩的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小声说着什么,手在空中快速比划着,好像在撒娇。范素素心里起了波澜,自己男人走了快一年半了,就再也没靠过别的男人的肩膀,更别说撒娇了。幸亏在网上认识了雷康,内心的苦闷才有了地方诉说。想到这里,范素素的目光又落在了离自己五十公分之远的雷康身上,她想靠靠雷康的肩膀,但她不敢,也不能。
起风了,广场周边的人群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离去。
素素,雷康起身,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嗯。范素素幽幽地应了一声。
分手时,范素素站在路灯下,目光跟随着风,追着载有雷康的车子越跑越远,直到拐弯,消失。
2
半夜里,雷康突然醒了,是被梦惊醒的。有一段时间没出现的梦境又开始复活——雨夜,昏黄的路灯,凄厉的刹车声,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躺在路中央。这个恶梦魔鬼般纠缠了雷康一年多的时间。梦里的画面很清晰,清晰得如同当下的高清电影。路中央的男人身体在轻微抽搐着,面部肌肉不停地在痉挛,睫毛下的两个眼珠子发出暗淡的光芒。每次从梦中惊醒,雷康都会用拳头猛击自己的头部,直敲得脑袋嗡嗡响,生疼,生疼。
墙上的灯管发出透白的亮,伴有“吱吱”响声。隔壁的工友们都睡了,隐隐传来有节奏的呼噜声。窗外一片黑暗,白天可见的建筑物梦幻般消失了。
雷康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孔下闻了闻,淡淡的烟草香味诱惑着他,少顷又将烟放进烟盒里。雷康戒烟满一个月了,医生和慧子都要求他戒烟,戒就戒吧,不抽烟也不会死人,希望戒烟后该死的慢性结膜炎能有好转。
医生说结膜炎与饮食和生活环境有很大的关系。雷康在一家玩具厂喷油,常年的油漆和天那水污染了他的眼晴。每到眼晴发炎严重时,早上起来双眼就睁不开,于是像瞎子一样摸索到卫生间用清水洗去粘在双眼睫毛上的分泌物。要瞎了,雷康想,这就是报应,活该!那次车祸事件发生后不久,雷康的眼晴就患上了结膜炎,几次复发后就成了慢性结膜炎。
雷康曾几次想离开带给他恶梦的东城,回老家和慧子好好过日子。可是很多时候想法和行动无法一致,回去后钱哪里来?除了会喷油你雷康还能做什么?雷康一度为回去还是不回去烦恼着,纠结着。
这时,雷康的目光触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身材高挑,一袭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身后的背景是东城公园的一处假山。女人很文静,眉眼笑开了花,又似在对谁轻轻说着话。
慧子!雷康对着照片上的女人喊了一句。即刻,眼晴蒙上了一层雾,照片也模糊不清了。
雷康清楚记得慧子出事那天的点点滴滴。那天是个周末,慧子起得很早,她要求雷康也一同去,因为厂里允许这次出游每个员工可以带一位家属。雷康不想去,他想在家里好好睡个懒觉。慧子说你不去我也不去。雷康抱住新婚才半年的慧子,说难得有机会出去玩你就去吧。慧子走出家门,可几个月后慧子是坐着轮椅回来的。一场车祸导致慧子下半身瘫痪,也夺走了她和雷康下半生的幸福。
车祸后,慧子自杀过,她在遗书上说自己是个废人了,不能连累了雷康。后来在雷康悉心的照料和安慰下,慧子慢慢走出了阴影,并写下了大量的文字。看到慧子的心理康复了,雷康内心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但有时看到别人幸福的家庭时,雷康内心慢慢失衡了。多少个黑夜里,雷康起床离开熟睡着的慧子,一个人来到阳台仰天长叹,痛骂老天不公瞎了眼。
夜,很静。离天亮还要好长一段时间,雷康毫无睡意。感觉眼晴有些不舒服,于是拿来眼药水往眼晴里滴了几滴,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眼晴刚闭上,不同的画面就在脑海里快速切换着。倏然,一双眼晴在雷康的眼前清晰起来,随之定格,是一双在夜色里很亮地闪了一下的眼晴。即刻,一个完整的范素素出现在面前,那么近,仿佛感受到了她呼吸时温湿的鼻息。雷康睁开眼,看到的是令他失望的白色天花板。
3
午后。没有一丝风。天空被乌云压得阴沉着脸,想哭,一时半会儿又哭不出来。雷康提着一桶油漆经过一僻静处,突然在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怎么又走这条路了呢?雷康想返回原路,可来不及了,大脑内存里的信息快速被激活:下着雨的夜里,昏黄的路灯,凄厉的刹车声,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躺在路中央……
雷康脸色徒变,细密的汗珠从额头、鬓角、下巴、鼻尖慢慢渗出。一个过路的老爷爷关切地问,小伙子,没事吧你。雷康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没事没事。
雷康低着头浑身无力地走着。他想给范素素打电话,马上。
电话通了,对方好久才接。
素素。电话通后,雷康喊了一句,余音有些颤抖。
雷康,范素素说,有事吗?语气有些急促。
忙吗?听你这声音急急的。
我在医院里,孩子的眼晴受伤了。刚到,还在排队挂号。
严重吗?雷康吃了一惊。
还不清楚,一只眼睁不开,被小朋友弄的。
素素你别急,这样吧,我回厂里请个假,马上就过去。在哪家医院?
素素说出了医院的名字,然后又说些麻烦感谢之类的话。
雷康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在病房里见到了范素素母女。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左眼蒙上了一块纱布。
医生怎么说?雷康问刚起身的范素素。
范素素说,问题不大,医生说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回头对女儿说,珍珍,叫叔叔。
叔叔好!珍珍用右眼看着雷康,听话地和眼前高大的叔叔打招呼。
珍珍,疼不?雷康在床前蹲下,轻声问道。
不疼,有妈妈在就不疼了。
雷康和范素素相视一笑。雷康说,珍珍别说话了,闭上眼晴睡吧。
四天后,珍珍出院了。雷康第一次来到范素素家。这是一片城中村,房子都是旧的,看上去有十来年了。范素素一家三口住在四楼的一个小单元,一房一厅。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少量的旧家具都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
范素素母亲的腿脚不方便,走路时看上去有点滑稽。人和善,爱笑,对雷康的到来表现出很热情。
午饭后,范素素在厨房忙碌,老太太在阳台晾衣服,雷康和珍珍在小客厅里说话。
珍珍今年几岁了?
四岁半。珍珍说,叔叔几岁了?
叔叔二十九岁半。雷康学着珍珍的语气说。
嘻嘻,叔叔也有半岁。珍珍裂开掉了一颗门牙的小嘴说,我妈妈和外婆就没有半岁。妈妈二十八岁,外婆六十二岁,爸爸……爸爸……我不记得爸爸几岁了。珍珍回头朝厨房喊,妈妈,爸爸几岁了,爸爸也有半岁吗?
过了一会儿,传来范素素的声音,爸爸三十一岁。珍珍又笑了,爸爸一样没有半岁。
雷康低头不语,没了刚才的轻松愉快。
叔叔,你坐过飞机吗?珍珍的声音,我爸爸天天坐飞机,外婆说爸爸在天上坐的是最大最大的飞机。珍珍张开双手比划着最大的程度,接着说,我不看小飞机,只看大飞机,大飞机里才有我爸爸……叔叔,叔叔,你低下头在瞌睡了吗?
雷康忙抬起头,扯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双眼。
叔叔哭了?
没哭,叔叔好好的怎么会哭呢,是叔叔的眼晴坏了。
坏了就给医生看看,医生看了就会好的,像我的就好了。叔叔,要保护好眼晴,老师说眼晴是心灵的窗户。
雷康克制住自己的情感,笑了笑说,珍珍真聪明!
窗户我知道是什么,心灵我就不知道了。我问过老师心灵是什么,老师没有说,嘻嘻,老师也不知道。叔叔,你知道吗?
雷康笑了。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回答珍珍的问题。他感觉眼角有温湿的液体。片刻之后他说,叔叔笨,叔叔也不知道什么是心灵。
嘻嘻,嘻嘻。珍珍捂住嘴笑,头上的两条羊角辫不停地抖动。
看着珍珍的可爱样,雷康的心情舒缓了许多,他即兴给珍珍编了个老虎吃小鸡的故事。大意是说一只饥饿的老虎在山上碰到了一只小鸡,老虎心急想抓住小鸡一口吃掉,老虎和小鸡在山上周旋了老半天都没有结果。老虎的笨拙和小鸡的聪明,被雷康表演得惟妙惟肖,逗得珍珍笑了一阵又一阵,笑得脸蛋儿通红通红。
范素素默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4
雷康的工作虽然比较脏比较累,相对其他部门的一些员工,他是比较自由的。只要把手头的活干完了,他可以在工厂内自由走动,没人会说他闲话。这天上午,雷康做好了手头的事情坐在喷油房里喝着玻璃杯里苦苦的茶水,当他正想掏出手机给范素素发信息时,没想到范素素先发来信息。雷康笑了笑,写道,真是心有灵犀啊!范素素问什么意思。雷康说,我正想给你发信息你的信息就来了。范素素发来一个偷笑的表情。
范素素上班时每个班中途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雷康称之为工厂里的“车间十分钟”。在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双方来回可以发好几条信息,很多时候范素素是在厕所里发的信息。有时雷康开玩笑提醒说,小心手机掉进马桶里去了。然后自己偷偷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的雷康会木木地坐着不动,他知道自己爱上了范素素,这爱的种子早在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平安夜就悄悄种下了。雷康被苦恼和快乐纠缠着,他多次想中断和范素素的来往,不给她信息,不给她电话,也不在qq上聊天。然而两天后他又忍不住和她联系,或者范素素先和他联系。多次的见面,雷康也扑捉到了范素素发出的爱的信息。
一天夜里,雷康想着心事准备上床休息时,接到了范素素打来的电话。范素素刚问了一句雷康睡了吗,雷康就莫名地冒出一句,都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有事吗?范素素沉默了片刻,说没有。然后便挂断了。静坐几分钟后,雷康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分了,于是忍不住打了过去,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了范素素轻轻的抽泣声。雷康说了些道歉话。范素素说,我就是感到特别郁闷,想对你说说话,哪怕你不开口只听我说,我也满足。话说到这份上了,雷康一时无语。
范素素和慧子好比是坐在跷跷板上两端的人,而雷康是站在跷跷板上的人。要想两个人平安无事不摔下来,雷康必须站在两端都平衡的地方,否则必有一方会受伤害。此时的雷康站在跷跷板上犹豫不决,闭着眼晴慢慢靠近了范素素,他仿佛听到了身后的慧子因害怕而发出的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