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挂在墙上，像一个历经时间洗涤的图腾。在黄昏的寂静中，我光裸着躯体，让镜子散射出的幽蓝之光将我笼罩。幻想开始凭借镜面虚空的影象呈现出最初的轮廓。而那些沉睡在我体内多年的秘密花朵亦终于通过一面镜子找到了绽放的窗口，像一个哑巴重新开口说话，一块顽石长出了行动的双脚，一只蜗牛生出了飞翔的翅膀……
　　 屋子里空荡荡的，门和窗都被我紧紧地关严掩死，蜡烛燃烧时发出的淡黄色明焰，忽闪闪跳荡着，就像我因紧张而忐忑蹦跳的心脏，失去了节律。墙上的镜子沉默着，同样沉默的还有我光裸的胴体。在黄昏，一间由砖石垒筑而成的陋舍，就这样被我的假想布置成了一个神秘的洞穴。
　　 现在，一切皆准备妥当，我可以放心地“解剖”我自己了。我必须向外界敞开潜伏在我体内的困惑——那些令我苦恼且惊疑的生命之元素。
　　 我的手指顺着肌肤从上而下如水般滑行，急促的喘息声使我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像一个刚从医科学校毕业后第一次握着手术刀的学生，胆怯而迟疑地在病人的肌肤上磨蹭。但我又分明听到自己的皮肉或骨骼被撕裂捣碎的声响从我颤抖的指缝间传出，尖锐而陌生。
　　 我的身体是我最初的记忆，记忆随着我手指的抚摸在游走，而记忆的第一个形式便是镶嵌在我胸膛上的那块暗黄色褐斑，从我出生以来，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但就是因为它，却成了我日后长久的羞涩和忧伤。无论寒暑，我都会穿着紧实的衣服，把身子严严捂牢，惟恐稍有疏忽，胸膛上的那块“暗记”便会魔幻般飞出，成为其他人耻笑我的把柄。
　　 我曾偷偷地问过母亲，那块黄斑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有什么奥秘？母亲的回答却让我更为费解或者说玄迷：孩子，那是你生命的符号（我现在都在怀疑一个普通农村妇女为何能说出如此高深且哲理性极强的话来）。而就是这符号，却形成了一道阴影，覆盖了我的整个童年。
　　 也许，人世间有些事必须是要自己亲历或探察才能得到答案的。在一个黄昏，一间简陋的土坯房里，我第一次鼓足了勇气向自己的身体宣战。我力图以裸呈自己的丑陋来揭秘那块“暗记”所包藏的寓意。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墙上的镜子，我想看看自己胸膛上的“暗记”是如何被打开的。蜡烛的光焰时隐时现，影子重叠着，慢慢地，我好似看见那块黄斑沿着镜子的平面在漂浮着移动，由一个点变换成另一个点。更像是从水底不断上窜的气泡，眼看就要浮凸水面，却又一下子如影幻灭。如斯反复多次，我看见那块黄斑却突然间生化成了一个人的形象，他撕破我的皮囊，从我的肋骨缝隙间逃出来，正轻轻地迎面向我走来，像一具轻冥的幽灵。我顿时吓得满头大汗，毛骨悚然。就在这时，我却清楚地看见迎面走来的正是另一个自己，悬吊的心倏而才轻松了些，可那块漂移的黄斑早已消隐不见。当我重新想起母亲说的话：“那是你生命的符号”时，禁不住再一次为这句话的深奥和神秘吓出一身冷汗。“灵魂即身体，身体即灵魂。”多年后，当我读到这句话，我总是偏执地认为，那块镶嵌在我胸膛上的“暗记”一定就是我灵魂的化身，是它，一直见证并守护着我的存在。
　　 我记忆的第二个形式是一道伤疤，它静躺在我腹部的左侧，大约2公分长，皮厚而粗，看上去极似我家院坝中那棵李树上结的长痂。不知道我身上的这道伤疤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而出现的，依稀记得自我有记忆始，它就存在了。连同我胸膛上的那块黄斑一道，成了我身体上两块褪不去的烙印。
　　 如若说那块黄斑带给我的是玄思，而这块伤疤则是恐惧。它使我感觉自己的躯体有一种断裂的刺痛。我曾好多次试图设法搞清楚这道疤痕的来历，但我的父母总是吞吞吐吐，避而不答，像是不愿提及的一段过往伤心事。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这伤疤跟我的生命密切相关，想追问的愿望就越强烈。终于，我还是决定借助镜子来透射伤疤所隐藏的词语。时间在镜子的沉默中变得静止，我的手里拿着一把削苹果用的小刀，我相信小刀锋利的刀尖定能挑破伤疤包藏的秘密。镜中的疤痕极像一片待放的花瓣，我先是试着用刀尖轻轻地拨弄，像母亲在烛光下用针尖纳鞋垫，不同的是她在缝补，而我是在拆解。想象伴随刀尖不断地深入，血珠豆粒般在花瓣上滚动，鲜红的颜色真实地见证了一片花瓣由绽到凋的全过程。但遗憾的是，刀和镜子都很令我失望，它们没有透露给我那怕一点有关伤疤的线索。相反，刀锋却加固了秘密的封藏，似乎越是深透的东西越是不易被挑破，就像哑巴，不能开口说话，而他的心灵却是能说话的人所不能到达的深度。最终，那道伤疤成了我一个永久的记忆，宛如时间的手指雕刻在我身躯上的一块墓碑。
　　 我记忆的第三个形式是吊在我两腿间的一根像烟斗形的赘肉。它比前两个记忆都更让我羞耻。这个在我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就像一颗子弹头，时时射穿我的心灵赤道，直抵我朦胧意识的深处。
　　 曾经，我为身体多出的这块赘肉产生出强烈的憎恨，理由是因为它的存在而不能使我跟母亲和姐姐睡在同一张床上，而只能跟父亲睡在一起。而我那时是多么讨厌父亲，我讨厌他粗鲁的性格，恶臭的烟酒味。不像母亲爱清洁，且慈祥而温暖。重要的是母亲还有姐姐都会讲故事，能使我的心灵得到文化的浸润，而父亲却只会打呼噜，有时，莫明地你就会成为他在呼噜声中恶骂的对象。很多次，我近似哭泣地央求过母亲同意我跟他一起睡，都遭到了她严厉的拒绝：你已经是男人了，男人就得跟男人睡在一起。而我身上的那根赘肉，无疑就是母亲所谓的男人的标志。从那时起，我隐约感觉到，那根赘肉很可能将是规限我在这个人世间所扮演的角色的宿命暗示。
　　 镜子映照出了我所扮演的角色的多种可能性。我的那根尚在发育中的赘肉，就像一根儿刚挂上藤白嫩的黄瓜，正在向着它的未知世界不断延伸。我的小手上下翻弄着，像在玩弄一个被太阳晒焉的茄子。但正是在这一次次小心翼翼的玩弄中，一种历史正在悄然形成，带着隐忍的疼痛和恶心的憎恨。而在镜子的照耀下，作为一个男人的丑陋和自尊同时也在对抗着形成。
　　 一个下午的光阴就这样在一面镜子的述说下溜走了。镜子满足了我的窥视欲，但也带给我更深的孤独——一种来自于身体本身的不可穷尽性。身体，它既是一所迷宫，又是一个陷阱，而认识身体的过程将是一场革命的过程。
　　 当我从镜子散射出的幽蓝之光中抽身出来，打开掩实的门和窗户，暮色已经聚拢，黑暗正在降临，眼前的世界在我的眼中慢慢模糊起来，但我自己的宇宙却在心里逐渐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