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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水系】尘埃落定(小说)


作者:微雨晚晴° 童生,514.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10发表时间:2013-06-06 09:39:53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吞下最后一粒药片的时候,我抬头看看了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静止。
   二十三点五十七分。
   时光的沙漏倾倒在幽暗的走廊尽头,风吹散木棉的香味,落日在背后掩上沉重的门,隔断记忆的牵连。
   我恍惚记得,好像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因此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停留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二十三点五十七分。空气是凝固的,桌椅,衣柜停止交谈,沉默着。话茬被断裂的时间生生撕碎,风化的屑沫冻结在沉郁的悄寂里。
   关于那个时刻发生的事情,我无从得知。但我可以想象。
  
   二十一点四十分。
   房间的门被推开,我看着她走进来。黑色的高跟鞋裸露出光滑的脚背,脚踝纤细,走路的时候有微微清脆的声响。我断定她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她脱下外套,抖落上面的积雪,挂在门边的衣架上,然后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空气里有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就归于沉寂,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黑色的鞋子整齐的摆在衣架边,门口有一小滩水迹,布满油污的火炉上红色的火苗舔着锈蚀的炉底。
   那是一个雪天。窗户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花。
   她依旧低着头安静的坐着,乌如金墨的头发垂下来在白皙的脸上埋下一半阴翳。她在等人,我想。
   二十二点整。
   她开始变的焦灼不安,赤着脚在厚实的地毯上走来走去,烟灰抖落下来,隐没在地毯的缝隙里。房间里弥漫了浓烈的烟草味道,她的呼吸短促混乱。
   时钟的滴答声愈来愈响,她频繁的往窗外看。昏黄的路灯圈出淡淡的影子,行人和车辆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很快被掩盖。对面青砖的楼房在黑暗里模糊了轮廓,剥落了红漆的窗子紧闭着,光秃秃的晾衣杆挑在外面落满雪花,颤颤巍巍。
   没有人。
   二十二点九分。
   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推开。她安静下来,在他的对面坐下。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棱角分明。他和她之间飘着淡淡的烟,看不清楚彼此。那是一次尴尬的相对,她静静的,静静的坐着,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抖落了一地的叹息。
   指间的烟已经烧了大半,灰烬顽固的依附在火光里。风轻易破了窗,雪翻卷进来,扬起地上凌乱的烟蒂。她在风里瑟缩了一下,鬓边的发丝轻飘飘的遮住水波样的眼睛。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他低下头吻她光洁的额头,她饱满的唇,她细长的脖颈。他是贪婪的,他吮吸她温暖的体香,抚摸她每一寸肌肤。她眼睛紧闭着,睫毛随着呼吸抖动,海藻般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洁白的胴体宛如莲花,在他眼里徐徐绽放,甜美清冽。修长的手指贴在他的背上,发出轻微的喘息。他想要她,很用力的想。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看到我了。她猛的睁开眼睛,仰起脸,嘴角带着隐约的笑意。她的眉头皱着,表情痛苦,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哀鸣。她拼命抓住他,指甲陷进肉里。血顺着缝隙一滴一滴的渗出来,染红琥珀似的指甲,艳冶极致。她的声音变的越来越小,渐渐失去意识。
   他趴在床边,看了她很久。她白玉般的躯体,她蓝天一样苍茫的容颜,她美的那么惨烈和不留余地。
   他在她耳边轻声的唱歌。
   她终于醒过来,侧过脸看着他,笑容惨白。银亮的光划破空气,刺穿她的心脏。她的眼里写满惊恐,血喷涌而出,像风。
   他抱起她微凉的身体放到浴缸里,水没过伤口。殷红的血如同粘稠的雾,在水里扩散。他吻了她的额头,捡起她黑色的高跟鞋摩挲着。
   门咣啷一声被关上,好像整个房间都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他黑色的衣角消失在缝隙里。我抬头看到墙上的时钟指着,二十三点五十七分。
   衣架边孤零零的黑色皮鞋,烟蒂散落着,门口的水迹沾染了烟灰,留下浅浅的轮廓。厨房里的茶炉翻涌着盖子,水蒸气不断的向外冒。
   刺绣撒花旗袍摊开来,白色的床单上一小块暗红,浓烈绝望。
   风从破洞的窗户倒灌进来,时间变的很缓慢。水落在她的眉心,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烟花般笑着。
   她,像一朵脆弱的睡莲,漂浮在血红里。
   停了。时间,二十三点五十七分。
  
   时光是色彩凝重的油画,静默着记录却一言不发。
   藤蔓缠绕着血脉,在体内伏延,汲取着水分。喉咙里泛起一阵阵的苦涩,端起水杯的时候瞥见墙上的依旧静止的时钟,臆想里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萎靡的气息在房间里泛滥,瞬间天旋地转。
   我开始剧烈的呕吐,胃缩成小小的一团,抽搐着。我的医生告诉我,这是长期服用镇痛药物的副作用。我抬起头,镜子里没有血色的脸被红色的睡衣衬的愈发惨白。
   凌晨两点十七分。
   我突然变的对时间异常敏感,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但却有一个心碎的原因。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其实,我希望我也不记得。
   我决定出去走走。
  
   雪很深,没过脚踝。
   破落的桥上没有行人,江面上汽笛的声音很远很远。城市像是华丽落幕的电影院,只余几声寂寥的咳嗽。微光世界里沉默是被时间抽离的永恒。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你能动。时间停了,就不会死亡,犹如生生不息的寂寞。
   我裹紧风衣,背过身看着留在后面的脚印连成一条长长的线。风吹过城市上空,带走了声音,带走了气味,也带走了我的足印。
   那些痕迹被深埋在雪里,像是置身在莫大的虚空里,我无法证明我存在。我是幻影,抑或这个世界本身就只是我的错觉,当我醒来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感到我好像失落了什么,后来我终于发现,我有太久没有开口说话。
   我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到了一打啤酒,在黑暗的隧道里找到另一个醒着的人。
  
   他是一个流亡者,一个吟游诗人。
  
   我们在喝下半打的啤酒之后,开始交谈。寒凉的液体流过身体,四肢变的冰冷的时候,心似乎就温暖了许多。
   我告诉他,别人叫我Dido。
   我告诉他,我一直在旅行。
   我说我去过许多城市却最终连它们的名字也记不清。我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车上,睡睡醒醒,时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委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给时间套上模子,在哪一段该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定的。比如说一定要在八点五十九分打卡,一定要在五点四十五分钟脱左脚的袜子。
   他懒懒的靠在墙壁上,微笑的看着我。
   那让他们感觉踏实,他淡漠的说。他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赌徒,酒鬼,流浪汉……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赌徒需要赌博的刺激麻木生活,酒鬼需要依靠酒精制造理由,而流浪汉需要依靠流浪感觉安定。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清晰的感觉到生命。
   时间的尺度本来就不存在,没有日期,没有时限。只是人们习惯了把发生的事情叫做过去,然后迷失在错乱的时光里。
   这让我想起了我房间里的时钟,我告诉他我假设过那个时刻发生过很凄美的故事。
   他很有兴趣的听我说完,片刻的沉默。
   火车轰鸣着从上面碾过,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墙上的壁画。微弱的光线打在浓烈的金黄上折射出绚烂的光芒,炽烈耀眼。口琴的声音在隧道里放大,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肯定,那一定是饱含着忧郁和悲怆的。
   他说,Allbeautymustdie。
   麦田总有一天会荒芜,而我们也将老去。时间席卷生命,美的归宿终是毁灭。活着不过记录一种状态,而死亡是结束活着的唯一途径,也是通向永恒国度的入口。在最灿烂的时候夭折,美便凌驾于时间之上,主宰生命。
   游离在死亡的唯美和现实的残忍之间,自我放逐在悲壮的幻影里。
   什么时候了?我问他。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他说。
   我想起了槿。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是他死的时间。那年的天空下着大雪,和今天一样。
   我起身离开,墙壁上的金黄在身后连成一片,烈火般燃烧着。我把风衣留下来,我想他比我更需要抵御冬天的寒冷。
   风扬起红色的裙角,单薄炽烈的花瓣在雪地上盛放。
   我突然强烈的怀念起那些日子,我似乎该回去了。
  
   临走之前,我又一次去了那个隧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或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只剩下墙上浓郁的金黄像潮水一样汹涌。
   他把口琴留给了我。
   我想起他的曲调,那是种战栗的诉说,残酷的剥离所有掩盖在灿烂下腐败的伤痕,泪流满面。
  
   开往回忆的列车没有终点。
   我一直迷恋这样的感受,安然的蜷缩在墨绿色的座位上,倚着窗子看飞速倒退的风景。如同故事,从不曾离去,是你的前行遗落了当时的情怀。
   流亡的时代充满了伤感与混乱。
   我试图整饬而宁静的活着。我想除了时间的淡漠之外,我还算正常,饮食节制,看长长的文艺片会睡着,不断旅行邂逅不同的人,然后刻意忘记。
   我向别人介绍自己说,我叫Dido。
   然后我想起那段岁月。那时候,我还叫做浔,而不是Dido。很久以后,当有人告诉我浔代表漫溯,追思与迷惘的时候,我深深的爱上这个字,可是我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它。
   我一直很清醒,并且像是朝圣的信徒,目标清晰。
  
   列车在深夜抵达。
   沉睡里的城市安静的像水,它保持着和我离开时同样的姿态从来没有改变。我想我一直都可以触摸到这个城市的心跳,钝重而缓慢的。太多太多的绝望沾染了眼泪之后在心房里迅速的膨胀,时光抽离空气,城市静默着在光阴深处一天天的风化老去。
   于一片冰冷的黑暗里,我像一只结束了漂泊的候鸟。此刻,我感到脆弱。我一直在想我的十七岁。那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常常感到无望,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夜班车最后一排,呼吸着城市夜晚糜烂的气味,遥望整个城市的孤独,一如一只漂泊的候鸟。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习惯于一个人旅行,与纠葛的不安全感斗争,与掌纹里宿命的断裂对抗。
   或者,我注定了漂泊。
   枫树大街7号的白房子,被昏暗的灯光晕染上淡淡黄色的光亮,像一只安静忧伤的小象。院子里落满了枯黄的叶子,蔓草颓败生命,繁华过之后在静寂的角落倾覆所有齐整的过往。
   也许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我从来没有看过枫树大街如此落寞和郁郁寡欢的样子。
   风穿过街道带走生命的气息,盘虬的枝干向外伸展,枝端的断裂流失了水分之后萎缩成干瘪的疤痕。
   荒芜的边城,没有声,没有光。
   我的十七岁,十五岁,十二岁……所有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距离剪断在枫树大街的上空纷扬然后定格。
   苍老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华丽织锦的青春落拓在十七岁的眼睛里,背离了上帝的指引,逆向黑暗的深渊,唤醒沉睡的欲念。以躯体做土壤,隐晦的话语自撕裂的伤口之上开出绚烂的花朵。
   将整个城市的记忆甩在身后,在苍茫的大地上流离失所,自我放逐。
   我是一个残缺的人,没有过去和未来。
   夜色里有舒展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温热的呼吸开启城市凝固的结界,时间如流水从高空自静止落下。
   进门之前我检查了邮箱。过期的报纸,促销广告,宣传单页,还有宁的来信。
   房子整洁干净,一如我从未离开。
   时间的玩笑。城市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我就是荒城的主人。在我离开之后,荒城就不复存在。我回来了,一切便从中断的地方延续。
   我笑着,眼神明澈哀伤,宛如十七岁的模样。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凌晨。日光熹微。
   等我收拾妥帖,天空已经泛白,街上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扫把哗哗扫过的声音,安静淡然。光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在樱桃木的地板上铺开薄薄一层。
   我掀起巨大的落地窗前白布遮盖的画板,炽烈的颜色沉淀了时间之后变的喑哑黯沉,风干的色块埋葬彼时的故事。
   古老的城堡落满皑皑的白雪,模糊成遥远的背景。乌鸦黑色的羽毛零落在空旷苍茫的雪地上,浓烈的血和新鲜的尸体在凛冽的白色上触目惊心。
   我想起了我的槿和我的十七岁。
   命运总是在适时的时候在你的生活里安排一个人,带给你温暖和伤害,然后抽身离开,将你陷入无爱的恐慌中无法自拔。悲伤,咆哮,绝望都没有用。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并且走很久。
   许多人,许多事都已经成为记忆的倒影,比如槿,比如宁。
   槿死了。宁在我走之后的第二个春天也离开了这里去了澳洲。
  
   阳光温暖。
   我坐在厚实的地毯上翻阅信箱里过期的报纸,促销广告。礼拜四,洗衣粉减价。礼拜一,市政规划政策出台。
   平整的纸页在手心微微泛黄,这让我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宁的来信。牙白印花暗纹的信封,厚重而有质感。
   手指点过那些暗红色邮戳上的日期,三十五封。从我走后的每个月七号,宁都会寄出一封信。从枫树大街的另一头,从另一个半球的海岸。每封信里都夹着一张照片,古铜色的怀表在荒凉的背景里悄无声息的落寞。
   三点四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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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岁月的忧伤,透过文字,慢慢散开来,像乍暖乍寒的轻雾。雾散去,只有黄叶飘零。或许,苍老是因为记忆的粘稠,让人伸不开目光,于是,那一段时光,便定格在遗落的青春里。聚散,是生命的程式,所以无奈也就如影随形。文字像散淡的思绪,飘忽中给人淡淡的迷惘——生命不可捉摸,一如小说后记所言。本篇小说很大意义上是一种祭奠,祭奠那些被微光所忽略的过往。被忽略只是表象,暗含其中的是生命的引力,会让一些东西沉积。或许,某个夜晚,它会渗透到每一个梦间。文章有一种情绪,让人没来由怏怏不乐,或许这样,我们才有空去思考,这大概是小说想表达的。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608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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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6-06 09:40:48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6-06 10:45:44
  亲亲偶像,木马,我来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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