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拂过心底，最冷的却不是冬季。这个初春，当“风车山庄号”带着特快列车独有的狂傲野性呼啸着奔驰在东北大地时，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雪域天山的景象。尽管车厢里的温度很宜人，但我的内心却不时地透着寒意。
　　 列车呜咽着驶向冀北大地，车窗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午夜的车轮碾压着寒凉的梦，伴随路轨的呻吟，我的心也泛起阵阵疼痛。走过人生最寒苦的岁月，春暖花开时节，心，依旧冰凉。
　　 ——题记
　　
　　 [引子]
　　 为了给一段经历缀上完美的休止符，我利用休假专程回了趟老家。到家后战友们特地安排了一个欢迎酒会，当晚我就被接到酒店。时隔多年我再次与弟兄们欢聚一堂，兴奋之余竟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当我得知这次聚会还能见到久违的战友邢兵时自是别有一番惊喜，从打我离开部队去了南方后就一直和他断了联系。
　　 是夜，窗外华灯初明，酒会正式开始。此次聚会的召集人战友“老三”在我身边俏皮地来了一段开场白，接着我端着酒杯站起来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大家在一片喜气洋洋氛围中举起了酒杯。刚坐下没一会儿，包厢门突然开了，随着女服务生恭敬的身姿，一个期待的身影出现了。“邢兵！”我眼睛一亮，立刻推开椅子喊了一声，“嗨，你看看我是谁！”邢兵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面露惊喜。“大哥！”他几个箭步跨过来，一把抱住我，“真的是大哥回来了，你可想死我了。”我捶着他后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你小子，亏你还能认得我，还以为你蒸发了呢，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把大哥我都忘了。”“哪能呢，”邢兵急忙申辩，“忘了谁我也忘不了大哥你呀，这不，一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急忙赶来了。”他眼里闪着亮光，把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扫描了一遍，动情地说：“我的好大哥呀，这么多年了，我是时常在梦里见到你呦。”
　　 邢兵的到来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酒桌上一片嘈杂。
　　 “嗨，邢兵，你怎么才来，架子也忒大了点吧？”
　　 “邢兵，要不是大哥回来了我们还真难得见到你。”
　　 “邢兵来晚了罚酒……”
　　 大伙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邢兵转过身对大家招招手：“战友们，弟兄们，抱歉啊，单位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请大家多多包涵。”边说着掏出中华烟挨个撒过去，还不时地把手搁到太阳穴上比划着军礼以示歉意。
　　 我仔细打量他，多年没见邢兵的变化还真不小。当年那副标准的国字脸已有些发福，皮肤也失去了原有的质地。小肚腩被过剩的软组织包裹着，两只厚厚的眼镜片透着水波纹光圈卡在他吉洪诺夫式鼻梁上，刚毅成熟取代了稚嫩，书卷气竟也荡然无存。只有在部队时留下的那道伤疤依然老样子印在额头，实时昭示着他独有的身份特征。望着邢兵，我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了，往事在脑海里“哗”地涌上来。
　　 当年邢兵和我一块儿坐闷罐车来到燕山脚下的军营，新训时我俩在一个连，他在九班，也是副班长，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是我俩在部队唯一共度的一段时光。在新兵连，因为初来乍到，大伙都抢着表现自己，互不让份儿，邢兵更是如此。不过他并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去争抢班里唯一的扫地笤帚，也不像有些新兵那样拼着大早去打扫连队厕所卫生。那会儿的邢兵正是少年雄心踌躇满志的时候，他不屑那些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而是在军事训练中卯足了劲头。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到战场上溜溜看。并经常扬言“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肯定不是个好士兵。”其野心昭然若揭。由此，他便处处与人较劲儿，不论外省兵还是老乡，当然也包括我。一次训练结束我俩在营房门口不期而遇，他拍拍我肩膀说：“十班副，这次考评你又得了个全优，怎么样，下阶段的政治学习你肯定还会再拿个优秀吧？”我冲他笑笑，明白他言外之意是要和我在学习上比比看。也难怪他狂，别看邢兵外表文静，但军训时他的射击、投弹、刺杀、队列操练等各项科目一点都不含糊我，我倒是想立于不败之地，可要命的是他理论水平比我高。果然，十几天的政治学习邢兵充分发挥了他的优势。从政治到军事，从国内外形势到部队建设，从我军三大民主到士兵思想教育，旁征博引，见解独特，大会小会滔滔不绝，出尽了风头，指导员说他是个人才。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下老连队时我被分配到了营里，他小子运气好去团机关当了个老爷兵。
　　 新兵连的生活虽然短暂，但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和邢兵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时候，年少轻狂的我们常于空闲时候跑到后山谈古论今，一副胸怀天下的气势。偶尔星期天休息，我们还喊上几个要好的老乡一起去山上野餐。因为我俩年龄稍长的关系，老乡们总喜欢围着我们转，我和邢兵俨然成了大伙的主心骨和想当然的兄长。新训结束后我们去了各自单位，虽然各忙各的事，但每逢节假日或者老乡来了我们还是会聚到一起，还能经常见个面。后来我先于他离开部队，他以后的事基本就成了空白。
　　 和大家打完招呼，邢兵拍拍老三肩膀说：“兄弟辛苦了，难得S团的战友们今天来得这么齐。”
　　 老三呲呲牙说：“你就别来虚的了，就差你一人儿了，赶快坐下吧。”
　　 我把邢兵按到我和老三之间的空椅子上，拉着他的手感慨地说：“想不到这一分手就快二十年了，真是人生苦短光阴如梭呀。”“是呀，时间真不经混，一晃就‘老’了。”邢兵看看我说，“不过大哥你倒是没怎么变，你还和当年一样帅气。”我哈哈大笑：“你可别逗了，还帅气？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我急于知道他所有的情况，问他：“兄弟，这些年你都跑到哪去了，怎么渺无音讯？”一旁倒酒的老三插言：“刚才大哥还跟我打听你呢。”邢兵感叹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我先给大哥敬杯酒吧，抽空慢慢谈。”说完端起酒杯恭敬地和我碰了一下，一抬手来了个底朝天。
　　 邢兵撂下空杯子，顺手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其实我前些年一直都没离开过河北，直到去年下半年才回到老家。”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大中华”递过来，我摆摆手，他掏出个精美的Zippo打火机“啪”一声点着，几口就吸了半截。
　　 “也就是你走后的第二年吧，我离开咱们那个部队去了石家庄，”邢兵吐着长长的烟雾说，“没想到一呆就是十几年，久而久之和战友们也都失去联系了。”
　　 “我这次回来被安排到机关部门，这几天正在筹备一个会，忙得焦头烂额。我最近刚换了个手机号，老三因为你回来了张罗聚会却联系不上我，就跑到我单位来找我，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大哥你回来了。”他说着又抽出一支香烟接着了火。
　　 邢兵烟瘾很大，这出乎我的意料。现场的战友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笑语连天，他却在我身边猛劲儿抽烟，一支接一支，我确定他几乎没停过。偶尔有人张罗喝酒，他才眯着眼把香烟在烟缸里使劲儿地揉，然后搧着眼前的烟雾端起杯子应付一阵子。我不时地扭过头观察他，透过厚厚的镜片和他眼角的岁月痕迹，感觉他初度的热情释放过后提前进入到一种沉淀状态——那是资深的中年人才持有的状态。他的眼神在烟雾缭绕中显得复杂而又深沉，眉宇间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却寻觅不到当年的那股子英气。这可不像他的性格！当年的他活泼开朗，无论到哪只要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开口妙语连珠，经常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有他在场就少不了热闹。我不禁感叹，岁月不但能磨去一个人的棱角，也会夺去人宝贵的天性。我看看酒桌上二十几个同样是曾经英姿勃发而今却风华不再的面孔，忍不住捅桶他说：“你别光顾着抽烟嘛，带头说几句话，拿出当年的劲头给大伙劝劝酒，活跃活跃气氛。”没等邢兵开口，老三紧接着我话茬说：“可不是嘛，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倒好，跑到这儿吞云吐雾练起气功来了，你倒是多说说话多喝点酒呀。”邢兵听了哑然失笑。稍倾，他伸手把杯子往老三面前一推，手指甲在桌子上轻轻磕了几下，老三麻溜给他斟了个满杯。邢兵按灭烟头，清了清喉咙开口：“大家静一静，我说几句话。”他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眼睛环顾大家，像要作报告的架势。
　　 “战友们弟兄们：适逢春日，和风送暖，正所谓树上喜鹊喳喳叫，春风相伴故人来。今晚能和大家欢聚一堂，我内心的感觉和大家是一样的，就两个字：高兴。刚才大哥让我说两句，说老实话我还真没个思想准备。不过见到诸位战友和阔别已久的大哥后倒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感触良多。我刚才虽然没怎么吱声，但我却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关于友谊。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友谊，不能说它们都不够珍贵，但显然没有我们战友间的友谊那么具有特殊性。我们的友谊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共同的人生经历中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它伴随着我们从成长到成熟的整个过程。它经历过风雨，经历过磨难，甚至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所以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之间依然还保持着足够的热度。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间，我们独特的、具有团队精神的友谊成了我们大家共同的精神资产，堪称弥足珍贵。说起来惭愧，以前我长期在外地，回来后又因为工作刚落实，我和战友们的联系相对少了些，这也正是我刚才在反思的。不过我既然回来了，今后一定会加强和大家的往来，请战友们放心。好了，为了不耽搁大家喝酒别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今晚借着这个机会我提个建议，那就是今后无论大家有多忙，咱们都要经常聚一聚，多交流交流感情，把咱们的友谊进一步发扬光大，大家认为怎么样？”
　　 话音甫落周围一片嗡嗡声。老三在一旁打诨：“你还别说，邢兵这几句小词儿整得还挺硬，不愧是‘衙门’里的人，坐飞机拎暖壶——水平（瓶）就是高。”众人哈哈笑，邢兵也被逗笑了。
　　 有人嚷嚷：“邢兵，啥也别说了，到时候只要你言语一声我们都能到场。”
　　 “对，我们都没问题！”
　　 “那好，”邢兵提高嗓门说，“那就以这次聚会为契机，今后咱们常联系，多聚聚，相互间要是有点什么事情大家也好共同关照。同时也希望咱们大哥能常回来看看，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齐声回应，老三带头拍起巴掌。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邢兵端起酒杯说，“感谢大哥为我们带来这个欢聚一堂的机会，我提议，为了大哥的到来，为了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照老规矩，咱们共同干一杯。”说完站起来把酒杯举过头顶，抑扬顿挫地冲大伙喊了一声：“生存——还是毁灭——”
　　 现场立刻安静下来，仿佛听到命令，战友们迅速起身高举酒杯跟着喊起来。
　　 这句话是邢兵在新兵连发明的专用语，他借用了莎士比亚“哈姆莱特”里的一句话，当年老乡们每聚到一起都用这句话代替干杯。大家以一种近乎悲壮的调侃在那个艰难岁月里互相勉慰，聚敛信心，以期克服因人生转折而带来的各种不适。后来这句话逐渐演变成了更为广义的内部用语，用邢兵当年的话说，这是我们光荣的“革命”传统，无论到哪儿都要发扬下去。
　　 喊声过后，邢兵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
　　 气氛被重新点燃，大家纷纷起立敬酒，你来我往，干杯时都按“老规矩”附上这么一句，仿佛又回到了壮怀激烈的当年。每当这时邢兵便一饮而尽，只有此刻的豪放才显现出当年的那个他。
　　 一轮酒下来，邢兵脸上泛起了红晕，他点了支烟，靠着椅背环顾酒桌说：“艰难岁月都已经成为历史了，大伙当年也都吃了不少苦头。的确，咱们当兵曾经后悔了三年，可那些没当兵的人是不是要后悔一辈子呀？”一句仿佛漫不经心的调侃立刻引来一片笑声，同时也勾起人们沉甸甸的记忆。酒桌上顿时又嘈杂起来，战友们争相讲述在部队的喜怒哀乐，抚今追昔，无不感慨万千。
　　 聚会进入了高潮，邢兵不停地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我陪着他先行离开酒桌，在尽可能远离喧闹的角落里坐下来。我们喝着热茶，谈起分手后的各自经历，往事像打开窖藏多年的老酒，在这个独特的春天散发独有的醇味儿。
　　 我知道一点他后来的故事，我甚至知道他的那个她——那个女兵的传说。老三不止一次地和我提起过，说那是他部队的“小芳”，我一直好奇，总想有机会亲口问问他。刚才在酒桌上不便提及此事，此刻我俩单独叙旧，好奇心重新爬上来，我很想知道在当年那个特殊环境下他的罗曼蒂克之花究竟是怎样培育的。于是我破例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带着狡黠的笑容端详正在喝茶的他。
　　 “邢兵，听说你当年在部队还有段艳遇？说给我听听好吗？”我不失时机地笑着问。
　　 邢兵一口茶刚进嘴，“噗”地吐了出来。
　　 “你听谁说的？”他大声咳嗽着。